坐标

按一般人标准,王璐算是人中龙凤。四十出头,化学博士,体制内,有分配房,房里听话带娃的老公和年纪尚小的儿子——除了忙点。

但王璐不觉得。对她来说,在所里忙的天翻地覆远好过回家面对丈夫的懦弱无为和儿子的幼稚无知。别误会,她当然爱儿子,只是生来烈性让她很难表达出来,也就让儿子更加远离。

“哎你听说没?我国牵头要搞火星远征计划了。”午休间隙,王璇挥舞竹筷,口水几乎都要喷到王璐脸上去了。他不知天生还是换牙时没弄好,一嘴歪七咧八导致口水根本包不住,一张口就肆意乱溅让人躲着走。

“好像和英国俄国美国还有印度合作吧?日常辱法啊!”后面不知谁接了句,王璐低头吃饭没有参与。

“你们消息挺快啊!”李颖笑吟吟走进来,皱纹柔和了她的严肃,“这次自主报名。想去的赶紧去登记。”

“我们化工所的登记去火星爪子诶?”

“看看火星有什么可用能源。怎么?不行?算了你也别报名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别出国出地球给国家丢人了。”王璇喷着口水,一众人诶一声散了,留下王璐一个人在那细嚼慢咽。李颖暗地里叹口气。

其实任务刚发下来时所里就内定了李隼。虽然他业务能力在王璐之下,但胜在英语流利还风趣幽默。只是听到太空一上就是三年还要花两年去训练时他自己打了退堂鼓,以未婚未育坚决拒绝上太空。

“我家就我一个儿子。”他反复说着,仿佛这是天大理由。所里无奈,只能一边说着自愿一边暗暗期待王璐——他们怕她为了儿子一样拒绝。

王璐吃的很慢,一口口优雅咀嚼着,眉眼始终不抬。李颖开始还等着,后来耐不住抬脚要走,王璐声音恰在推门那刻传来:“李所,我报名!”


事情就这么定了,快的出乎意料。王璐告诉李良时他正坐在沙发上搭吧烟,一脸忠厚老实。他用半根烟的时间听了王璐讲述,再用一根烟来接受事实。拍拍烟灰,李良起身去给收拾行李。李雷正好做完作业,站在门口一声不响,等着李良拖出行李箱才问道:“妈妈要出国?”

“是去火星。”李良纠正着,把东西放到一边,又搭吧搭吧抽起烟。王璐倒也习惯了,只拍拍儿子头,一肚子话在喉里转半天,吐出来的只有“好好学习”。李雷扭了扭身子,也不知是躲她手,还是躲她话。李良看着,半晌,吐出句话:“放心去吧,家里有我。”等儿子躲进屋,又轻轻丢下句:“你这差,补贴不小吧?”王璐几乎要气乐了,李良自顾自往下说:“儿子马上要读高中了,补习要花大价钱呐。”王璐顿时噎着,半天才说道:“挺多,挺多。”

她就留下这么一句飞到了美国,与她一同飞去的还有最高负责人李军跟一大堆英语资料。路上王璐把玩着婚戒,直到下机时才重新戴好,因此陈梅并没看到。


陈梅体格颇为细小,原本白皙的皮肤因为常年在发射基地跑来跑去也晒得黝黑,再配上那张生就倔强脸,让人看着就退避三舍。她刚毕业就考上了宇航局,没干多久就参加了五国联合探险计划,事情可谓门儿清。

所以她拖着那一车资料往大厅里走时王璐只能小跑着跟上,等放资料时,陈梅一下就是一下,反而王璐才抬起一箱,就险些折了腰。陈梅差点没笑出来。拍拍王璐肩,她示意身后有人找。王璐转头,是李军。她示意王璐和她走,到了办公室才开口道:“国家派你来,说明你是最好的那个。所以,你一定不能丢国家的脸。”

“是!”

“我看过你的履历,业务确实优秀。但上了飞行器就不是业务好就有用的。明天开始,操作培训与体能训练就要开始了,你一个都不能落下。还有……”李军顿了顿,“你英语似乎不是很好?”

“我……不太会说……”

“那你就学学杨绛前辈吧。杨绛你知道吧?翻译《堂吉诃德》那位。”王璐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写满羞耻,“她晚年自学西班牙语翻译出了这本书。你还在壮年,又有基础,学起来肯定很简单。记住,一定不能给祖国丢人。”李军说完,示意她出去。王璐靠在墙上长长吁口气。她当然知道李军不是故意,但惯于做第一的她几时又受过这种羞辱?

这情绪伴着她回到会议室。大量资料已经摆放到位,项目进度表和待办事项整齐挂在墙板上,王璐拿过资料摊开电脑一项项核对,单词们生生熟熟像是同一烤箱不同位置的牛排,看着让人头疼。羞耻尚未退尽脾气业已上涌的她甩开夹板揉搓眉间,希望能够褪去愤怒与疲惫。

待做的事太多了,而且不像所里时桩桩件件都有必然去处。只粗略盘算就知道学会英语得是首席要件,后续的生活培训都要以此为展开。可要如何快速掌握,王璐毫无头绪,手指也不由加大力道。

“进展不错。”陈梅声音忽然传来,惊得她放下手,随之也有些郝然。但她不想在陈梅面前展示露出,只好说这项目用英语作为官方语言实在荒谬:“没我们,这项目根本不可能有,你说对吧?”陈梅对此的回答却是:“你啊!优秀惯了,所以一点点困难都受不了。”说的王璐直接红了脸。她不得不承认陈梅是对的,这让她高高在上的自尊心更加难受。

陈梅仿佛看懂了她的难受,轻声道:“其实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英语也不好。”

“怎么可能?你英语这么顺!”

“谢谢。”

“怎么学的啊?”王璐软弱的声音让陈梅不自觉看了眼门口,才回头道:“我来教你。”王璐正要道谢,外面就有人喊道:“陈梅,你在哪呢?地表指挥部找你。”

“我马上就来。”陈梅大声应着,随即又低下声音,“我今天还要参与地表指挥部培训,我想你也要收拾住所。明天下班时我们门口见,我车是红色的,车牌号736-WSW。记住了吗?”王璐被她带的声音也低了半截:“好。”


谢过同事相送,王璐仰头打量距离航空局20分钟车程的混泥土高楼。地址写着17层,不用想,也知道进门东西是全的。这是组织的关爱,也是组织的信任。

出门前她特地打电话回家,结果只有李良淡的像是水洗过的声音:“儿子在上课,我刚到单位。”说着,还不知和谁打了个招呼,笑意刚盈过来就消散在异乡空气里。王璐无话,只说了句“照顾好儿子”便按了挂断。

其实也习惯了,不知什么时候起,除了儿子,夫妻俩便没了话。其实有儿子能说的也不多,雷雷聪明、懂事,学习也好。李良以前总说儿子智商随了她,这让王璐很是飘然了一段,但渐渐地,李良也不怎么说这话了,只搭吧搭吧抽烟,脸上无喜无忧,只有同事约着去玩时才会露出全家福上的好看笑容。

王璐摆好全家福,想着自己也差不多。之前方余还在所里的时候俩人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后来方余辞职说回家带孩子,俩人也便慢慢断了联络。王璐不意外,所里女人本来就少,婚后辞职回家带孩子的不是少数。就算再有能耐,不带孩子就成了天生的缺憾。王璐也被说过,但李良那点子收入实在不够一家人过活,更别提住的房子还是所里的——虽然没有产权,但孩子落户好歹还在大城市不是?

王璐继续掏摸着,又捞出包实茶砖。李良除了烟就好点子茶,连带着她也挑剔,大茶杯里随手丢几个茶叶再灌上滚开水的事她十几年没做了。没想到来了美国李良也还惦记着。

“唉。”她叹声气,也不知在叹些什么,无非像天下无数夫妻一样过了几年情淡爱弛罢了,早在方余身上她就看到了结果。刚辞职那一年俩人还会出来吃吃饭说说闺蜜才有的事。方余边带孩子边感慨和老公无话可说,当同事时那点子干练劲早就被口水奶泡淹的干干净净。等后来她老公生意失败被迫回乡前方余还约她吃了次散伙饭,现在想想,方余那会子就带了股行将就木的“死气”:“说什么恩爱一辈子,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孩子的搭档罢了。”她这么形容婚姻,也让王璐吃了一惊。彼时她和李良还有话可说,但现在……

王璐长叹口气,不知为了方余还是为了自己。随便放好东西,她煮壶茶想熬夜奋战,但茶汤才刚出色她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祖国江山千里,她在云顶激扬。


“考试结束”瞬间陈梅合上笔记本,和以往一样,她名字闪耀在第一上。同事们早已见怪不怪,只有马晓和以往一样笑嘻嘻凑过来问她晚上有没空一起吃饭,陈梅第一百次笑着婉拒。

老实说,马晓长得不差,往芒果台一放妥妥能C位出道。他甚至成绩也不差,每次考试也就比陈梅低几分而已,但不知怎的,陈梅就是看不上。她有时也想恋个爱什么的不会让自己一朵“独花”显得过于寂寞,但想着不正经恋爱带来的后续事故,她还是放弃了这因为寂寞偶尔冒出的想法。

那王璐呢?她会寂寞吗?陈梅忍不住想。和自己不同,王璐是整个航天局的香饽饽,是即将代表国家第一个踏上火星的人。她会不会更加“高处不胜寒”?陈梅想着,打了个哆嗦。那年轻而未加节制的想象力放在王璐身上,让她徒生几分同情。

才到门口,就看到王璐在那左顾右盼。鲜红外衣配着粉色金属链挎包原本还算时尚,奈何手上大捧资料瞬时摧毁无疑。陈梅只能先送她回家放资料,再共同奔赴预定之地。

刚进去,王璐一句“你来这需不需要领导特批啊?”就险些让陈梅笑喷。她反问“你还想不想学英语”让王璐无言以对,陌生国度荒谬语言更是让她平添几分惴惴,直到进了包厢才好些。陈梅还不忘语重心长:“学英语不能怕丢人,不能脆弱,要放得开,不怕闹笑话。”说的王璐几乎笑出来。她像表决心般说了句“我不怕”,陈梅立刻点了首“Rocket Man”唱起来。

这歌因为姚明的关系在国内火了很久,王璐英语虽不顶好倒也听过。陈梅眉眼含笑,唱的极为恣意,到“火箭人”那句还特意回头看眼王璐,神情甚是调皮。王璐虽坐在一边,但早就被她感染了,眼睛几乎从未离开过。等陈梅高音唱破哈哈自嘲时她也忍不住笑起来,陈梅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些欣慰。

一曲终了,她把话筒塞进王璐手里:“My heart will go on会吧?”

“啊?我,我,我不会。”

“这么流行的歌你肯定会的。唱吧,唱吧。”眼看王璐还想拒绝,她立刻加重口气:“不要怕丢人!”

仿佛被这句注入勇气,王璐竟真唱起来,虽然过程磕磕巴巴明显忘了几个单词,但至少唱出了口。等唱完,不等陈梅问,她直接点了几首小时候的流行歌。可能因为太老了,几个中年大叔还探头进来看谁在唱,看到俩外国人,又默默退了出去。两人都给逗乐了,哈哈声远大于唱歌声。

等结束了,王璐不无慨叹:“我那时啊,听这些歌都被批为不务正业。哪晓得现在还要靠它们补英文。”

“时代在变化嘛。那时我们也想不到这么快就会登录火星不是?”陈梅宽慰着,倒让王璐郝然,这姑娘看着年轻,为人处世却颇为干练,让她自愧不如,“我啊!在所里待太久啦~”陈梅听着,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倒是王璐自己接了回去:“要多努力适应时代呢。”

“你能做到的。你那么优秀!我相信你。”

“谢谢。你也很优秀。”俩人互相夸完,看看彼此,又“噗”一声笑了。最后还是陈梅先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还得回所里呢。”

“哎,说到这个,我想请问下这儿驾照怎么申请?”

“喔,这个啊。局里一般都是统一组织考试的。到时候我帮你问问后勤部门吧。”

“那谢谢你了。”二人说着,仿佛又亲密几分。


换领驾照远比预想来的麻烦。王璐虽国内有证,但日常繁忙少有实操经验,结果怎么也换不下来。结果就是英语教师之外陈梅又担了陪练,小红车自然也沦为陪驾。好在航空局远在市郊缺乏交通管制,练起来不至束手束脚。只是久而久之,局里人人都知她俩关系极好,不少别有想法之人像马晓,对王璐不免有些怨言。

“我这样会不会耽误你谈恋爱啊?”这天两人又约了去唱歌,多少风闻点消息的王璐忍不住问道,陈梅一脸淡定,“就这样想法的人,我看不上。”王璐听着噗嗤一声笑了,笑完又不禁感慨:“我要是像你这么坚定就好了。”

“怎么?”陈梅问着,王璐却沉默了。比起其他夫妻的鸡飞狗跳,她与李良顶多算是鸡毛蒜皮。非要算旧账也不是算不出来,但王璐懒得。久了,她记不清了,也接受了。不管怎么说,至少儿子和家,她是不用心操心的了。

陈梅看着她眼里风起云涌了一会又落回平淡,忍不住用英语问道:“很复杂?”王璐大概出了神,竟也用英语回答“非常复杂”,陈梅猛拍下手,惊得王璐回了神:“怎么了?”

“为你鼓掌呢。有进步喔~能够下意识用英语问答了。”陈梅笑着。她经常冷不丁地英语提问,算是游戏,也算教学成果检验。在这之前王璐即便听懂问题,也会习惯中文回答。这让陈梅好笑,又无可奈何。

王璐还没意识到,只双手捧脸:“真的吗?”

“真的哟!你再坚持一阵,就不会在脑子里‘中英互转’了。”陈梅说着,出去要了瓶酒,“庆祝你闯过第一关。”

“这……应该我请你的。我要谢谢老师。”王璐说着要掏钱包,被陈梅一把按住:“别急。英文过关你还早呢。等你驾照拿到了,肯定得有谢师宴。”

“真的?”

“真的。到时候地方我挑。”

“那就这么说定了。”

“放心吧,我会好好挑地方的。”陈梅说着,以水代酒与酒瓶相碰,王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太开心,没看到陈梅偷偷松口气。

最开始那句“怎么”完全是下意识地关心,但直到王璐拒绝回答,陈梅才发现认识两个多月了两人的相处还停留在学习与工作中。马晓总抱怨王璐占据她太多时间,但陈梅知道,其实除了局里练车,两人私下见面还不过十次。

王璐太忙了。陈梅从不知道一个人还能忙成这样,十几箱的资料夹杂着大量新的学术期刊论文足够将她从早到晚钉在桌前,除此之外,王璐还要定期向李军汇报工作进展,制定探测方案,学习飞行器的初级驾驶以及体能训练。好几个晚上陈梅都在会议室看到王璐挑灯夜战,白板上挂的尽是她看不懂的文字。陈梅只能悄悄关上门,然后回家睡觉。

“妈妈。”到家的她拨通远在台湾的家,母亲似乎正在做饭,背景音全是烟火气,“想家啦?什么时候休假?妈去机场接你。”

“还有小半个月呢。不过还是要早早准备起来。你在美国还好不?有没有努力工作?”

“有的啦!你女儿我那么乖。”

“不要那么乖啊!记得我常和你说什么话吗?”

“知道~不要觉得自己不如男人,妇女能顶半边天嘛。”陈梅笑着,仰望星空。


王璐赶在陈梅休假前一天拿到驾照。她兴奋地跑向地勤办公室想和陈梅分享这好消息,却意外看到工作中的陈梅。她这才意识到在此之前多是陈梅找她,自己却从未找过她。王璐却了脚步,远望陈梅与同事交流着,制服笔挺笔挺,年轻容貌上也染上干练气息。

她似乎很忙,几乎不断在和人说话。有时她也会弯下腰在电脑屏幕上比划什么。王璐注意她手上始终有个文件夹,厚到必须得抱住。

和独占会议室的自己不同,陈梅更偏向于团队协作。地勤始终忙忙乱乱的,声音此起彼伏。王璐注意到墙角有人一直偷看陈梅,眼睛里全是少年才有的痴望。她猜这是马晓,但还未来得及证明,就收到了对方不满眼神。与此同时有人撞了撞陈梅示意门口,陈梅看到她,眼睛立刻亮了。王璐笑了笑,用驾照掩去羞涩。

陈梅走出来第一句就是“恭喜!”王璐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慌乱中先说了句谢谢,接着才想起“谢师宴”的事。陈梅睁大眼睛:“明天?”

“对。你是有什么事吗?”

“太不巧了。我明天飞机回台湾,休息半个月。”

“这样吗……”王璐尽量不让失望太明显,但这又哪里瞒得过陈梅。她看看表,尝试道:“要不今晚?”

“今晚?今晚我倒可以。只是我记得今天你要值夜班,赶得及吗?”

“赶得及。正好吃饱喝足上飞机,才不会让我爸觉得在美国受委屈。他啊,可想我赶紧找个人嫁了。”陈梅笑着,踢着并不存在的小石子,看的马晓直了眼。王璐几乎受不了这目光,匆匆约好时间便跑了回去。马晓正好凑过来,音调古古怪怪:“今晚又约她啊?”陈梅答了句“对啊”便不再理他,只在心里默默加了句幼稚。

晚上甫一见面,陈梅便把车钥匙给了王璐:“我回去这几天正愁小红没人照顾,正好你驾照下来了,不如帮我照管它几天。”王璐知她好心,也没拒绝:“好啊。不过我们去哪?”

“一家闽菜馆。我馋那里好久了,就是贵,舍不得。正好今天你谢师,我受益,双赢!”陈梅系好安全带,想了想,又转头:“你吃闽菜的吧?”

“我啊~我不挑食。”王璐说着,发动车子,“不过我倒是没想过你是台湾人。”

“口音不明显,对吧?”

“对啊!我一直只以为你是南方人。”

“那说明我很努力咯~”陈梅故意用“台湾国语”逗了句才换回本音,“我虽然出生在台湾,爸爸是台湾人,可我妈是安徽人呢。”

“诶?”

“不信?你听我给你讲,字正腔圆那种,”陈梅坐直身子,用八十年代的广播音一字一句道:“妇~女能顶~半边天。”王璐听着差点笑弯腰,车险些冲上安全岛。陈梅紧紧抓着把手,连说:“看着点看着点。”王璐靠边停着等笑完了才重新开车上路。

“你妈从小就教你这个?”

“还有呢。‘谁说女子不如男’,越剧吧?”

“是豫剧。花木兰呢。”

“噢噢,我不知道。反正我爸老说她歪理,说女孩子就该做好女孩子的事。(王璐听着插了句“这话我熟。”)反正我妈不理他,久了,我爸也不说了。国小时我和男孩子打架我爸还给我出头,后来国中了,我爸妈只问打赢了没?没打赢就再去打。”陈梅摊摊手,像是说笑话般。王璐却沉默了好一会,半天,才叹气道:“你父母真好。”

“对吧。我也觉得。后来高中了,我妈问我想不想回国读,我就说好啊!然后就去安徽读了高中,然后航空大学,跟着考上航空局调来这。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口音不明显了吧?”陈梅快乐地说着,神色间带着王璐没见过的孩子般的娇憨。她想可能因为这是陈梅要回家了,所以单身在外的干练也尽数收敛起来。“真好啊!”她内心叹着,不提防陈梅忽然问:“你呢?想分享一下你小时候的故事嘛?”

“我?我怕我说出来会影响今晚的气氛。”

“不会的。只要你愿意说,就一定不会破坏。”陈梅边说,边拉她坐到折叠桌边。门口白烟爆起,空气里全是王璐熟悉的油烟味。陈梅又去要了两杯酸梅汁,眉眼间的干练被油烟软化成邻家小妹,王璐深吸口气,开始她的故事。


说是故事,其实王璐一共就说了几句话。酒精刺激之后,陈梅记下的只有骨干:“七十年代末,北方农村,家里哥哥。凭本事考上最好的大学进了最好的研究所,铁了心不理父母求她回家或者帮衬家里的要求。三十岁出头所里说不结婚像是个异类拖累所里名声,上司出面介绍结婚生子。她负责赚钱养家,他负责在家带娃。”

喝杯苹果醋消解下宿醉,再顺手倒杯茶准备出发。陈梅努力回想昨晚王璐模样,但想来想去都是说公事的淡淡口气,陈梅顿时有些沮丧。也许自己不该去问的,但她忍不住,就像她忍不住开始喊她璐璐一样。这俩叠字像有魔法,能轻易抹去王璐岁月染过的清霜,却不会同时抹去她眉眼嘴角的智慧与倔强。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啊?”不知是不是油烟刺激,向来不问杂事的王璐也开口了。陈梅正吃着海蛎煎,听问,抬起头,眼神恰恰就落在那点子智慧里。她不禁笑了,笑得王璐莫名其妙。

“怎么说呢?读书的时候忙于学习,没空。”

“那你现在不读书了。”

“是啊,我现在不读书了~”陈梅拖长音,像是吊胃口,又抢在王璐不悦前掀开谜底,“结果大部分男人让我觉得幼稚。”

“幼稚?”

“对啊!马晓你知道吧?就下午拿眼刀飞咱俩那个,就很幼稚。”王璐几乎被她逗笑了:“我看那小男生一片痴心,怎么到你口里就变得幼稚了呢?”

“拒绝好几回也死心不改,还老觉得你占我时间,凭什么啊!?”陈梅又喝口啤酒,没发现自己开始大舌头,“而且啊,之前部门聚餐嘛。他老坐我旁边,可聊的天呢,又都是那么几样。什么现任总统啊,开发计划啊,看着慷慨激昂实际毫无己见。有那些看媒体瞎掰扯的功夫怎么就不好好想着精进技艺呢?再不行学点别的也行啊。天天重复输入他不累,我听着都烦。”

陈梅这话也不知刺到了哪里,王璐听着,想了想,竟点头赞同:“对!幼稚!”

“你看吧。”陈梅还想继续往下说,惊觉她已喝醉的王璐赶紧结了账又送她回家。等到电梯口,陈梅死活拦着不让她送上楼,只答应到家之后打电话。最后到底打没打陈梅也想不起,只好去翻记录,结果只有一条王璐打进的,看时间,应该是进门后。

这下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着打过去,又怕王璐在忙。思前想后,她发了条短信:“我要出发了。昨晚……不好意思。”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直到上车陈梅都没接到回信。她有些不甘,又有些好笑,最后全都化作一声慨叹上机。正要开飞行模式,王璐的回信到了:“抱歉我刚在汇报工作。李局说专属实验室的搭建工作已经批准了,让我尽快开单方便采购设备材料。”

“恭喜!”

“谢谢,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时间学英语了。”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那,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吃次闽菜,为你接风,也算我正式拜师。”

“那就这么说定咯。”

“好!”


回到台湾的陈梅十分快乐。每天早上,她都会到母亲开的“又青家政”荡一圈,拍个照,再去台湾各个地方遛弯。几乎所有小吃她都拍照,还有国父纪念馆、图书馆,热闹的南京西路,学生多的新竹夜市。仿佛不要钱的香菜铺在海蛎煎上,她也不慌下筷,总是先咔嚓一番。母亲笑她想家想的魔怔了,陈梅却知并非如此。

网络可以避免昂贵的越洋电话,却避免不了时差。每晚入睡前陈梅总是写一封短短的、快乐的邮件,插上许多许多照片发过去,然后早起时接收邮件,看“学生”努力的英文回复。邮件里偶尔会有家里事,像儿子考了第一什么的,但更多的还是工作。陈梅看得出每一封邮件王璐都在努力斟字酌句,毕竟有太多信息不能外泄,导致发起邮件来都跟上了筛似的核对一轮又一轮。有时无聊,她也会想那些隐去的字句背后是进度到了哪?想完,又笑自己太魔怔,都回来了也不好好休假。

但休假终究没有多少意思。十几年漂泊在外,故乡故土故人想法早就在分岔那刻渐行渐远。老友相聚,谈的不是学生时代,就是老公孩子。偶尔几个提及职场的,也是感叹天花板高到跳起也够不着。说完了,就来艳羡她身在美国参与大项目,偶尔三姑六婆附身,就问她恋爱没有。陈梅笑说没有,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要不我帮你介绍吧”,被拒之后又是声慨叹“也是,你现在这工作,全台湾也找不到几个配你的。”陈梅听着好笑,笑多了,也便厌烦了。

“你是怎么应对重复无效信息输入的?”当晚邮件里她就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才过十分钟回信便来了:“看书吧。看自己喜欢的书,就好了。”陈梅看着,一骨碌爬起来,从架上找出许久没翻的余光中。

凭记忆翻到《我的四个假想敌》,她特地拍下“‘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那段放入邮件,又附上一句:“我爸妈的故事还没说完呢,等我回去和你说。”

这次邮件没有秒回,到了第二天,她才从邮箱里翻出言简意赅的“好”。


陈梅不知道王璐几乎忙疯了。从实验室批准那天起,她就带着东西直接住进局里。一贯挑剔的茶叶没空泡,索性茶包代替。至于一次放多少,那全看心情。

王璐单子列的很全,但能搬进来的设备并没多少,反倒大量火星照片随着化学家一同入驻。项目基本定了下来,美国负责来回航行;英国负责植物根植;印度负责全程医疗观察与救治;俄罗斯负责地图采集;中国,负责资源探测。

“飞行器上不可能装载大量设备,即便能,火星也没有足够能源运转。所以,你必须尽快筛出不必要资源,尽可能精简地携带材料去探测有没有可再生资源。这是重中之重!”单人汇报上李军斩钉截铁,她不愧军人出生,只是说话,都带着命令味道。王璐早就习惯了,回了句“是”就回去看照片。大量灰色红色朦胧色照片挂满四面墙壁,王璐一个个看,一个个筛。筛好了,就拿去化学家会议讨论这是常见物质还是可能资源。无奈众说纷纭,一天下来口干舌燥竟没一张照片有个统一定论。这让王璐颇为不耐,就连打回家的电话也沾染几分怒气,吓得儿子说了几句就转话筒。李良倒是惯了,说句注意身体,茶叶不够给家说就挂了。王璐捏着话筒气又不是不气又不是,最后紧捏眉心打开邮箱。果然,陈梅邮件已经匍匐在那。

带着冲动,王璐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都写进邮件里。她说美国专家很荒谬,居然自己都没个统一也没个意见;说实验室小的可怜,就只有离心机和干燥设备;说已经提交了申请看能不能要来几块火星岩石做实验;说食堂菜越来越没味了想再出去吃别的。她写的洋洋洒洒,等要发送才想起自己写了些什么,又慌着全删掉,最后只留了些无关痛痒不涉机密之事。她想陈梅能理解的。或者说,她希望陈梅能够理解。此时此地,她再也没有多余力气去解释什么了。

就这样连着忙了十几天,在第八回汇报美专家帮不上实质忙之后,李军终于遣回了他们。但火星岩的申请她也没批准,因为之前探测机一共就采集了那么几块,还要留着做纪念呢。

“只能靠你自己了。发挥想象,发挥一穷二白老精神。”李军说着,少见地露出抱歉神色。她不是不想帮忙,但协作项目就是如此,政治影响远大于实际效应。不然法国也不至于入不了局。

王璐应了声,回去打开录音笔。那些天的会议记录全在这里,她费劲听记所有想法,再比对照片顺序,再建立成表格准备一一测试。

既然说要发挥一穷二白的精神,那就发挥吧!她咬牙想着,又申请了一批无机测试剂和测试样品。


几卡车石头到的那天场面甚是壮观。休假归来的陈梅赶在工作前凑了回热闹,看着十几个人嘿哟嘿哟着将石头搬进临时防水棚内。每个石头都贴了标,王梅俩夹板叠着,一个个匹配划勾,确认无误后才签上大名。抬头那刻她看到不远处的陈梅,二人相视一笑。王璐本想说些什么,但连日繁忙让声音已然嘶哑,就连重逢喜悦都迅速被疲惫冲散。王璐知道,自己到极限了。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高考,博士,工作后的每次成果,儿子的婴幼儿时期。方余曾说她像勇士,执剑披荆斩棘,但王璐知道,她只是没有后路。

“嘿!”美国待久了,“你好”就变成了最简单随意的“嘿”。不用讲述,只需那双佝偻到凹陷的双眼,陈梅就知道她这段时间到底有多忙。王璐偏还想幽默,嘶哑着说没能好好照顾她的“小红”,陈梅捏住钥匙,话转了几圈,最终变成:“回家好好睡觉吧。”

王璐应了声,转过去,才发现疲惫之外涌动了别的情绪。但她真的太累了,累到无法辨别。她甚至都没回办公室,直接叫车回家。

这一觉睡的极沉,沉到手机没电了都不知道。睁开双眼时王璐只觉得脸黏糊糊地令人难受,摸一把才发现未卸妆容。

洗过澡,充过电,拿起手机全是语音留言。李军信息在头几条,桩桩件件都是工作。她强调绝大部分石头都来自地质局的采集,要求每一次实验都留下相关记录。王璐简短回应之后继续往下翻,翻到体能教练留言一条,飞行器培训师留言三条,说的全是操作的事,最后才是儿子的六条留言,语气逐渐从年级第一的兴奋转为没收到回复的失望。王璐看看钟,国内才4点,只好打消回电念头。

站起身,王璐铺开纸笔,松烟墨呵上几口气,在砚台里缓缓磨开。这是她唯一的休闲方式。练字,能让她放下所有纷繁杂乱的念头,只专心在这一件事上。

和以往一样,她先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儿子,跟着是背过的诗。她写“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写“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甚至写“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叮”,系统短信音。王璐拿过手机,看到陈梅短信问”睡醒了吗?“不禁一笑,正要回,第二条又涌进来“不要睡太久喔,对身体不好。晚上我们去唱歌吧,放松下身体。”

“好。”

“那7点你家楼下见。小红让我对你说,谢谢你照顾它。”陈梅写着,没发现马晓正一脸嫉妒看着自己。那头王璐几乎爆笑,回了句“不客气”。


马晓赶在陈梅离开前拦住她。隔着挡风玻璃马晓都能看到她脸上抑制不住的微笑,只是这笑在看到他后沉了下去。

“怎么了?”

“你是要去见王博士吗?”

“这与你无关。”

“所以你是去见她,对吧?”马晓口气越来越激烈,吸引了不少下班“群众”,陈梅纵使百般不愿也只好答道:“是。”

“你天天和她一块儿,会有人说闲话的。”

“闲话?什么闲话?两个独身女子在异国他乡相互扶持协助,说什么闲话?”陈梅扫眼周围,果然不少人露出“马晓脑子有坑”的神情,她换了口气:“B翼在打不开的情况下要如何操作?舱内起火是关闭氧气阀还是浇水灭火?如果完全不控制飞行器有多大几率撞上其它天体或宇宙垃圾?”

“收起A翼。呃,浇水……不,还是关掉氧气阀。第三个是什么?”

“正确答案是A翼收起情况下不能达到预定航线情况下要重新计算偏移角度并开启,浇水和氧气阀同时进行,以及13.9414%的几率撞上。马晓,这就是你和璐璐的区别,也是你和我的区别。你视这个项目为工作,只想做好它。我和璐璐把它视为毕生事业,想用尽一切努力完成它。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不能接受你追求的原因,我没想过要当家庭主妇,这以前不是我的选项,以后也不是。”一口气说完,陈梅再也没理他和剩下的几个吃瓜群众,踩着油门走了。

接到王璐后,她第一句就是“你说人怎么能膨胀成这样?”,王璐听得一脸懵。陈梅详详细细解释了前因后果,又指指王璐不知哪里蹭歪的口红最后加上定语“幼稚!”王璐边补妆边附议“幼稚!”两人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

“美国这边和同性朋友常在一起就会被质疑同性恋吗?”

“我觉得与其说是在美国会被质疑,不如说马晓嫉妒吧。比起男人那种成群结队父子相称,我还是喜欢女人之间彼此扶持互诉真心的美好。”陈梅边说边点了首“Love the way you lie”,“你唱rap部分,可以锻炼语感。”

“好。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好像确实爱情歌多,兄弟情不少,女性情谊的歌,我一首都想不起来。不是英语,中国歌我也想不起。”

“想听实话么?

“请说。”

“我也想不起。讲起来是蛮奇怪的,不管民歌还是流行歌,真的都没有女性情谊的位置诶。”

“你暴露台湾腔了。”

“我台湾人嘛~要不我们今晚干点别的?”

“什么?”

“我们找找这些卡拉OK里有几首唱女性情谊的。来,我们先选关键词。你先。”

“Sister。”

“让我们看一看。这同名歌还挺多。”

“谁都有几个兄弟姐妹吧?”

“也是。”陈梅拿过遥控一首首翻着,“哎,都是唱真姐妹的。咱们历史地位就那么低么?你看这个,都什么啊,‘我想成为像Kate姐姐那样的人,吸引周边所有男孩’。”她怪声怪气念着,王璐笑得合不拢嘴。直到翻到K·Flay的“Sister”,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就唱这个吧。咱们合唱。”塞过话筒,两人一起唱着从未唱过的歌。


王璐没有发现和陈梅聊天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第二项放松。尽管对材料化学几乎一无所知,但陈梅还是能倾听她和支持她。

“毛主席怎么说来着?工作的女人最美。”帮着把石头搬进来,已经下班的陈梅一身汗。王璐移开滴管:“这话可不是毛主席说的。”

“是吗?那是谁说的?”

“那我可不知道了。现在网络信息真真假假的,谁知道谁说的。”王璐说着,双眼不离硫酸-硫酸锰混合溶液,身边还摆着块状新疆东戈壁钼矿岩浆岩。

传统的射线与多试剂检测法因为火星资源匮乏被迫淘汰,她必须在出发以前找出最简单的无机试剂测试法,才能有效测试出火星到底有多少资源适合使用。留给她的时间可以说多——1年8个月13天,也可以说少——发射前半年她要与其它几位“乘客”共同磨练,还要锻炼体能,而且必须学会简单的飞行器操作、修理。

“不要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从进航空局起李军就三令五申,额上皱纹也随着话语平生几分狠厉。出生在灾难末年的王璐对这话格外有感触,那些年受过的灾经过的苦,不是八零九零末年能够明白的。但与之同时,新科技的发展速度也远超于她那个年代所能理解感受的。

“我要滴试剂了,相机准备好。”王璐示意着,陈梅爽快举起单反,飞快记录下试剂滴入岩石粉末的样子。王璐提起笔,在预案上打钩:硫酸、硫酸锰、高锰酸钾。陈梅在一旁帮着计时:“微红色,32秒。”王璐看眼成品,在结果栏内写下:三样以内常备试剂,方案通过。

“都拍了吧?”

“我做事,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不然也不会请你来帮我。哎,没想到我连个单反相机都不会用。”

“没有人全知全能。我也不会摆弄这些试剂啊。”

“你不是学化学的。再说你对飞行器可比我了解多了。”

“你也不是学航空的。我说我们别在这互相夸赞了。你还有……”陈梅看向窗外,天黑漆漆的,只有几盏灯照着大棚,“至少几百个岩石要实验呢。”

“是几千个。”

“什么?”

“这里只是第一批,全是国内。之后陆续还有其它各州的石头要送来。李局给我下了死命令,无机试剂携带量不得超过63种。”

“疯了吧!?这怎么可能?”

“我们啊!就是要把不可能变作可能。”

“这话我妈也说过。”

“看来我和阿姨是同辈人。”

“嘿你占我便宜。我妈可没你年轻。”

“是吧?所以我没占你便宜。帮我拿下那块灰石头好吗?”

“标记戈壁砂砾这块么?”

“对。”

“好嘞。”陈梅递过来,俩人谁也没发现时针已经转过了11。


渐渐的,生活就规律起来。白天拟定计划,参加飞行器培训,晚上和陈梅一起做实验,记数据。每周二人必抽出一天去唱歌,其余时候则用英语交谈来弥补上课时间。王璐抱着“至少得让陈梅吃上闽菜”的想法打了不少报告给陈梅申请加班费,李军签的很爽快——要不然怎么办?再派一个给王璐吗?

忙忙碌碌,几千块岩石就剩一仓库了。王璐拿出试管滴管小天平:“那小男孩最近没来找你了?”

“没。就那次车库之后他就没找我了。算算,也有半年多了。”陈梅说着,咔嚓拍下照片,趁结果还没出来,她又往表格3216行填上字。

这是李军的提议。反正石头都运来了,不做出点结果似乎说不过去。于是王璐就被要求建张表格将所有岩石成分都记录在案,方便以后其它“需求”。“当然,这实验成果是你的,国家也会看情况给你们一定奖励。”王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称是。

“看来被打击的不行。”

“也没准是换了目标。毕竟我这么优秀~”陈梅拖长音半撒娇,王璐笑得不行:“是,是。你最优秀啦。”

“哎~你这话我接不住。”

“你可以说,我值得更优秀的男人啊!”王璐填写结果,没看到陈梅一闪而过的失望。她思前想后,最终在回家路上决定摊牌:“璐璐。”她口气可能太严肃,正在系安全带的王璐不由抬头:“什么?”

“婚姻对女人来说,真的是非常必要的嘛?”

陈梅目的性太明显,王璐选择了审慎:“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觉得好奇?不管台湾也好,内地也好,来到美国也好,仿佛每个人都在说男人就应该追求女人,女人就应该被照顾,男女结合就应该美好。”

“你呢?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老实讲我爸妈是很幸福啦~虽然每次吵架我爸都输,可我就是知道他们很幸福啊。因为他们都很尊重彼此。但他们之外,像我原来的同学,好几个都结婚了,我上次回去还劝我结婚,可才半年诶,就有一个离婚了。还有,”陈梅原本想说还有你,总算反应过来及时刹住,“……弄得我觉得结婚跟传销一样,进去了就能发财。这明明不可能嘛!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婚姻是女人的必需品呢?不对,应该说大部分人。”

“因为人天生都是懒的吧?”

“怎么说?”

“你看,不是接受这次任务,我就不会去想提升英语。不是李局下了死命令,我也不会去做这些实验。因为我习惯了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条件嘛。婚姻大概也是吧。长久以来大家习惯了男主外女主内,所以就觉得理所应当。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像我家……”王璐想到什么,猛地住了嘴。陈梅看到后视镜里那双尴尬的眼,换了话题:“等试验结束后,我觉得你KTV英语学习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是说?”王璐眼睛都亮了,陈梅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我是说你可以出师了。KTV那些歌词已经难不住你了。之后我们要学习更复杂的,和航空器有关的单词。不过呢,我还是要检验学习成果的。所以试验结束之后我们还要去KTV唱次歌喔。”陈梅自顾自说着,偷偷打量后视镜里那双眼睛,期望可以缓解刚才的尴尬,结果只看到王璐孩子气地挥下拳头:“当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陈梅没能等到毕业KTV,倒等来了王璐探亲假。她坐在椅子上看王璐笑逐颜开地絮叨着“给儿子带什么好呢”,神色动作都那么可爱,陈梅知道,自己心动了。

其实早有预兆。早在问王璐对婚姻看法时,陈梅就听到了心动的讯号。那问题,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试探。她能感受到王璐不爱,至少没那么爱她丈夫,但她不知道王璐会不会是婚姻的拥趸,又或者坚持男女结合。认识八九个月,她们话题还没深入到这。

“梅,你说小孩子喜欢什么呢?”

“啊?什么?”

“没什么。你脸色不太好,是忙坏了么?”

“有吗?”陈梅双手捧脸,想借此躲开王璐关心眼神,半天,她才强笑道,“可能吧。最近几个飞行器轮流试飞,精神上确实有点吃不消。你刚是问了我什么问题吗?噢,带什么礼物。变形金刚吧,或者乐高,男孩子都喜欢这个。”陈梅说着,没提防王璐忽然摸她额头:“还好,没发烧。“陈梅顿时哭笑不得:“我只是太累了。”王璐立刻自省:“都是我的错。”陈梅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拉住她手。这小女生的撒娇动作让两人心里都是一震,但谁也没表露,最后还是王璐不动声色抽回手:“咱俩都得戒段时间的咖啡因了。”

“我也这么想。”陈梅说着,轻轻将事揭过。

王璐婉拒了陈梅一起去买变形金刚,但答应让她送到机场。陈梅将这理解为自己有车还正好休假,王璐却是因为不想和她分开。她已经很久、很久没遇到如此投契的人了。上一个方余因为家庭,早早离开了她的世界。

“那么……抱一个?”停好车,陈梅尽量神情自然。正在解安全带的王璐先是一愣,缓缓转过脸,陈梅还盯着前方,紧握方向盘的手暴露出紧张。王璐咽口口水,努力笑道:“好啊。”又指指安全带:“你是不是先把这个解了?”

“喔!对!我忘了。”陈梅慌着按下钮,转过身,王璐已经张开怀抱将她抱得满怀。看不见脸的二人任凭内心各自悸动,陈梅最终却不过自己心意,试探地靠在王璐肩上。王璐小小抖了下,两人都没说话,最终还是手环提醒了二人。

“那么,我走了。”王璐轻声道,放开双手。陈梅却还抱着,半晌,才“嗯”了声,想想,又补了句“注意安全。”

“我会的。”王璐转过身,背着抹去眼泪,抓起行李头也不回进了机场。

陈梅又坐了好一会,直到短信进来才收回心思:“你也要注意安全。”

“嗯。我会的。”


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周六早上。李良早早来接了机,到家才放下东西,李雷就嚷嚷说今天科技展要出去。李良就说让王璐在家休息他带儿子出去,但到底大半年没见,又仗着在美国定期接受体能训练,王璐也还是跟着去了。

说来也巧,这次科技展讲的也是关于宇宙航行的。上世纪70年代美国登月飞船模型按1:10比例摆在展厅正中,几片展开的外壳恰对东西南北四门。王璐跟着儿子从西门进去,跳过没兴趣也看不懂的计算方式,大概了解了下当初几种返程方案,看了一下“真正”的月球,最终停留在全息投影前。那里的柔美女声正在讲当初计划确定后的几次无人试飞失败计划。听到“‘艾布尔’级因计算机程序输入错误提早熄灭发动机,导致先驱者’在射入大椭圆近地轨道后43个小时后坠入地球大气层,最终燃烧消失”时李雷一声惊叫,紧紧抓住妈妈的手。王璐也是一骇,李良默不作声搂住她,满脸警告盯着儿子。

“但我们最终成功了。”解说声忽然拔高了,三人抬头,正好看到尼尔·阿姆斯特朗步下楼梯的画面,那口老旧英语发表的名言也随之而出:“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王璐听着一声慨叹:“确实如此……”

她很难说清那个瞬间都想了些什么,是日以继夜的工作,还是航空局里忙忙碌碌走路带风的身影,又或者是永不放松的登陆训练。但无论想到什么,思绪的最终定位都是陈梅。

近半年的实验里陈梅一共缺席两次,那两次都是因为未载人飞行器的试发射。

“它们要先到火星,然后再飞回来。确定几次都没问题后,它们还会再发射出去。”

“为什么?来回20个月,我们应该都在路上了吧?”

“因为要补给呀。现在供水系统还在继续测试。即使循环攻击,当前系统怕是也难以支撑10个月,更别提你们之后还要回来。所以决定采用类似飞机的空中补给方式。”陈梅耐心解释着,王璐听了一阵哑然:“我还真没想到这个。”

“位置不同嘛。我的工作,就是负责你们健康安全地去,再健康安全地回来。如果什么事都要你操心,那我的工作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也是。”

“所以我这几天都会待在地勤那边。这些手册给你,正好你也熟悉下。基于补给原因,这次航空探测肯定不会使用‘月球轨道交会’方式,具体方式虽然还不清楚,但如果出现了bug或其它什么问题导致无法获取补给的话,那肯定还要采用暴力击穿外壳来获取补给。所以,熟悉每个飞行器的位置非常重要。”

“哇哦。这么厚的资料,你是真的很喜欢航空啊!”

“对啊。当初第一次没考进航空大学,我还特意复读了一年。”陈梅笑着,眼睛闪闪发亮,“我先去忙。等那边结束了,我就来找你。你要好好用功喔。”

“……好的。陈~梅~老~师~”

……

“妈妈。”李雷拼命摇着母亲的手,希望她能理一理自己,“妈妈,火星这么危险,你不去好不好?”

“雷雷,闭嘴。”李良说着,小心看着周围,果然好几个人都停住脚步望向这边。但李雷完全不听,还在摇动,王璐被他摇飞了回忆,也摇忘了场合,弯下身子认真道:“雷雷,不行的,妈妈一定要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国家的荣耀啊!”她说的很轻,但足够周围听到。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范围渐渐扩散,整个大厅都涌动起来。李良看眼大厅,幽幽道:“你怕是不能在家住了。”

“……确实。”


人来的比想象还快。还没出展览馆,航天局工作人员就已到达周围,礼貌但坚定地邀请王璐去局里居住。王璐百般不舍,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说箱子里有带回来给儿子的玩具让李良记得取出。李良应了声,见她无话,只好说“路上小心,安全回家”算作告别。倒是李雷泪光闪闪,一步三回头。王璐看着难受,又不能当众哭出来,只得紧紧咬住嘴唇目送二人离开。

“梅:

没想到我从到家到离家前后才不过6个小时。现在我正在你工作过的地方,望着宽广蓝天给你写信。临别前你要我多拍点特产小吃给你‘望梅止渴’,结果却是我无法完成承诺,深感抱歉。

关于为何忽然离家,我想油管上很快就有解释。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思来想去,还是自己不够谨慎,没能做到保密事宜。如果国家因为这个另换他人,我也不会心生怨言。即便有,也是怨恨自己的得意罢了。我真钦佩你在台湾能够保守住那么多秘密,我原以为我能做到,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你现在怎样?没有再大量饮用咖啡了吧?

期待你的回信。

王璐”

“璐璐:

我刚回到家里。今天不是太忙。很多事都步入了正轨,这着实让人松口气。至少,我想你们的安全保障程度又多了一分。

看到你信后我打开油管查到了原因。不过它很快就删了,看来联合部署不仅体现在项目上,也体现在安全上,这对你是件好事。

我能保住秘密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可爱孩子(我想这是你身份曝光的主要原因,但你没说,我只能做出猜测)。而我的父母,总是很好沟通的,不然我也不会在国内待那么久。更何况,我要保守的秘密远没有你多,你才是中国的代表。用《蜘蛛侠》的话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对你个人和你工作的认可,不是吗?

最后,我工作过的地方是不是很大?很美?你住的离第三食堂近不近?那里的海蛎煎可非常美味,而且还地道。

说起来我一直没感谢你帮我申请‘加班工资’,既然现在想起来了,那我就趁机说声谢谢吧。你可不要责备我的怠慢哟~

虽然你才回去2天,就开始用中文写信啦。这样怠惰可是不行的,下一封信记得用英文。我也会给你准备考题,等你回来考试。

陈梅”

“梅老师:

我听你说的去了第三食堂吃海蛎煎,阿姨和我说,用闽南语叫的话应该是蚵仔煎。她还说台北放青菜台南放豆芽,这种做法才正宗,美国那种放香菜简直是瞎胡闹。

看她这么笃定的样子,我就姑且相信这才是正宗吃饭吧,虽然我真的听不出她半点台湾口音。不像你,你有时候会拖长音,露出娇嗲可爱的一面。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离家’原因,那我也可以和你讨论一下阿波罗登月了。不瞒你说听到先驱者因为计算代码错误在大气层燃烧殆尽时我是害怕的,也更让我体会到无知者无惧是怎样的鲁莽。而这些都发生在登月成功前,真不知道他们是用怎样的勇气登上飞行船来完成这一壮举。我不清楚他们登月时是否有家室,如果有的话,他们和他们的爱人又是怎样做好心理建设来克服失败的可能与结果。

别误会,我不是对死无全尸有所惧怕(至少不全是),我只是担心。但具体担心什么,我不好在这里说。

加班工资收到就好,我不会责怪你的‘怠慢’。既然不忙,那多吃些好吃的,毕竟‘民以食为天’。

我这封信怎样?有出什么疏漏吗?等待你的指正。

PS:雷雷很喜欢变形金刚,他说谢谢你。(请不要计较这句是中文)

王璐”

“璐璐:

信件没有问题,单词全对,语法合理。

而你的安全,请务必放心,因为我正为此加班努力。你要相信我。

屈指一算离你回来只有几天了,我在这里等你。

陈梅”

“梅:

我已登上飞机。明天见。

王璐”


王璐回来这天陈梅没去接机,因为她正在参加通信员考试。

很难说清为什么要转职,它最开始仿佛一时冲动,现在倒成了小庆幸。因为她能更快、更近地听到王璐声音,而不用再等两年、三年。

无法言说这是什么滋味。在王璐之前,陈梅只小小心动过。她还能记起那忽然心跳加速的感觉。

但王璐不是。她不会让自己心跳忽然加快,她只会让自己想陪伴她、守护她,在她专心的时刻看着她,然后在心底深处绽放出小小的、满足的笑容。

不是没有纠结过王璐的家庭,这仿佛道德原罪。只是在机场分离那一刻忽然悟了,既然奢望但不抱希望永远,何不好好抓住这一刻,这几年,这些唯一能够守护的日子,然后放开手。

“爸~”

“怎么了乖女儿?”

“要是我和你说我喜欢女人了,你会失望吗?”

良久等待后,陈梅听到了一声轻叹:“台湾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了。”陈梅听地笑出来,没去指出如果其中一方处于同性婚姻不合法的国家地区台湾是不会登记这件事。

收回心思,陈梅继续答案卷:通信员的工作要求是什么?

“全面了解、监测所有仪器,及时发现、处理和转交飞行过程中相关问题,尽全力保障人员与项目安全。”她打着字,没看到考官满意的眼神。


王璐拖着行李箱独自回到住处,路上她竟觉得有些不习惯。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好笑,又让她难受。王璐这才惊觉她已不习惯身边没有陈梅。

“怎么会这样?”她问自己,心里冒出的却是英文的“这很复杂”。

“复杂在哪?”

“复杂在你以前从没有人这样漫长地陪伴你、支持你、帮助你。你从来都是单打独斗的。”

“你还记得为什么开始练毛笔字吗?”

“是哥哥教的。”

“他为什么教你?是因为他想对你好吗?”

“我开始也这么想,后来才发现他是想让我替他做书法作业。妈妈发现以后打了我,说我在害哥哥。”

“后来你又为什么继续练字?”

“方余说这样可以放松大脑。她说我太专注于工作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它有效吗?”

“有效。”

“那你开始练字吧。”

王璐决定接受内心劝导开始练字。依旧从儿子名字开始去写,结果写出来的全是和梅有关的诗词。看到“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时她脸蓦然绯红,但又因橱上全家福敛了下去。拿过手机,她再一次看那条短信:“明晚去唱歌吧。”

“好。”小小一字附在短信后,是她的回语。


毕业KTV变成了狂欢舞曲。两人在角落里又唱又跳,享受考上和毕业的快乐。就连“Achy Breaky Heart”这种失恋歌都让她们唱出欢快气氛。陈梅边唱边跳边为王璐鼓掌,唱到最后,两人都笑瘫在沙发上。最后还是陈梅拿出巧克力说:“毕业快乐!”

“你还准备了礼物呀?”

“那当然,毕业嘛,老师当然要给学生准备礼物。我那都是这么做的。”

“但我没准备回礼呀!”

“反正现在还早。要不,我们去你家你给我泡杯茶,算是谢师?”

“行!只要你不怕我泡的难喝就行。”

“我对你可是很有信心的。”即便刘海滑落,也没遮住陈梅闪亮双眼。这份明亮一直到王璐家都还保持着,直到看见一桌字才转为惊讶:“我没想过一个年轻人会写毛笔字。”

“你是想取笑我吧?”

“不,我说真的。以前我奶奶也用毛笔写过我名字,现在想想,真是美好。你能教我吗?”

“可以啊,很简单的。”放下茶壶,执起纸笔,不假思索写下梅字,十一画,清清楚楚,只是笔画交错间带出了一点点忐忑与羞涩,王璐期盼陈梅看不出来。

但陈梅看的清清楚楚。两情相悦的欢喜让她放肆了动作,在王璐握住手时陈梅竟往后蹭了蹭,直接蹭破了一直以来模糊的窗纸。

王璐逃也似的去泡茶。陈梅那一蹭不仅蹭破了窗纸,也将迷糊蹭成了明白。对她的习惯,对她的期待,过去点点滴滴在此刻汇集,像铁水流进凹槽,最终铸成爱字。这认知让她欣喜,也让她惊惶,最终又被那双覆上来的手惊醒了欲望。

如果不是全家福,她也许就会落入欲望里。丈夫儿子的笑脸,谨记在心的家国之志,都在最后那刻拉住她,没让她陷入进情欲的泥淖。她坦诚自己的爱:“我想”,又拒绝自己的欲望“但是我不能”。陈梅只能缩回手,苦涩地品味那杯“谢师茶”。

到底还是不甘,临走前,陈梅回过头:“璐璐,我能不能提个请求?”王璐听得心陡然拔起,声音都颤抖了:“你说……”

“我以后能不能牵你的手,只牵手,不会有别的。”

不知是陈梅受伤表情让人心痛,还是最终没能却过欲望,王璐望着那双几要含泪的眼,嘴唇咬了又咬,最终叹息一声:“好。”


陈梅在考上第三天就接到了换岗通知。李军特意叫她单独谈话,说来说去,都是好好工作,为国争光。陈璐心里满是苦涩,表面却还得装出聆听教训的乖觉模样,王璐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

“换岗以后我就不在这边上班了。”下班路上,陈梅紧紧牵住王璐的手。她有时候真感谢中国文化,因为在它氛围里两个女人牵手甚至挽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会惹起旁人半分遐想。

“嗯……”

“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王璐停下脚步,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好好努力”。陈梅深深望着她,路灯在她眼里落出一片闪烁:“我会的。”

“那以后……我们怎么见面?”

“电话约吧。按照美国国情,每周休两天还是没问题的。这里可不兴什么996福报。”陈梅想开个玩笑,只可惜并不好笑。王璐浅浅“嗯”了一声,两人慢慢走着,心事沉沉压在两人心上,也压在两人步伐上。陈梅走了两步,勉强笑道:“仔细想想,你很快也要去发射中心了。”

“是啊。等他们选好人,就要接受驾驶培训了。”

“我听说美国那边选定了艾玛·格林,我听过她,是一个不错的宇航员。所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陈梅说着,缩回已到嘴边的“再说还有我呢。”

“我不怕压力。”

“我知道,你更怕失败。”

“其实我也不是怕失败。”

“咦?”

“如果,如果我没有被拍到,没有所里——我是说我原来的工作单位——帮我复检那些项目,我可能会选择退出。”

“因为我吗?”陈梅声音都颤了,王璐迟疑了会,摇摇头:“不,因为我自己。你知道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吗?我是这句话的信奉者。”陈梅听得破涕为笑:“所以,你现在是在危墙下了?”王璐看着她,毫不迟疑:“是!”

“……又没人说过你的坦率有时候很不可爱。”

“有啊!我妈。当初我执意参加高考时她就说过类似的话。”

陈梅彻底被她击败了。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包括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李良,结果却是她妈妈,这让陈梅又好气又好笑。王璐看在眼里,不得不解释:“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

“嘘。”

“怎么?”

“这个故事,我们先保留,就像我爸妈的故事我还保留一样。等到我们下次见面了,再来说这个故事。”陈梅指指楼顶,借此掩盖突然低落的情绪:“你到家了,先上去吧。”王璐深深看她一眼,又撇过头去:“好。下次见面,我们再说。”


一句“下次”,直接下到了三周后。通信员工作远比陈梅想象的复杂,更别提大量机器还在源源不断地制作、运输、搭建、调试。如果说地勤工作是专注到每一台飞行器,那通信员是要对所有飞行器、采集车、运输船都了若指掌。

加班成了陈梅常态。这里所有资料都不允许外带,她只能在食堂抱着三明治日以继夜攻读。有时累了,她就在那想念中餐想的流口水。

这次飞行设施没有按以往那样延续同一系列名称,而是每国各取一个,像中国就以“玉兔”为名从源头避免争端,美国也不再使用“阿波罗”而是直接叫“火星”,果然少了不少投诉。这样做的好处当然是能够昭显公平,但坏处就是为难了通信员们。也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陈梅头发开始疯狂掉落,吓得她赶紧打电话回家问是不是有秃头基因,父亲用滑稽但坚定的态度否认了,母亲听闻后立刻寄了几盒黑芝麻糊去,弄的陈梅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的小小间隙,自然都是王璐。她们电话通的很少,既是因为陈梅太忙,也是因为太多信息要保密。明明有那么多趣事可以分享,但电话里只能说“等见面再告诉你”。王璐听了从来都是应着,不慌不忙,淡定的一如以往,到了快挂断时才会说“注意吃饭,好好休息。”她声音很轻,轻到掩盖不住那份浓烈。陈梅低头看着鞋尖,半日才说个“好”字。

王璐听出了那份勉强,抬首望天,星光正烁,她看着看着,长长叹口气。

在美国久了,就忍不住开始想念乡音,想念那些国内看不下去国外却非常想看的国产电视剧。王璐最想念的是二十年前无意间看过的《西游记后传》,那时她还在读博,还是“将有限时间奉献给无限学术”的忠实信徒。她爱极了那里面的孙悟空,他聪明、忠实,最终为了信仰牺牲自己。她也爱极了那首片尾曲,爱极毛阿敏隐忍、克制地唱“最难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她原以为自己终身如此,却没想此时、此地,正饱受相思之苦。

“梅……”

“嗯?”

“发射中心可以送外卖吗?”

“这是保密场所呢。”陈梅笑着,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你、你要来?”王璐被她逗笑了,声音却还正经:“蚵仔煎好不好?还是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

陈梅深吸一口气,也没能按捺住笑意:“都行!”


王璐生活就此陷入奇怪循环。一方面,她坚持“只牵手、只学习、只聊天”的原则,绝不践踏婚姻因有之意;但另一方面,她似又行使情侣之责,泡茶做饭、陪伴加班,偶尔都闲,就一起去看电影。陈梅始终践行承诺,言行绝不逾界,就连牵手都给王璐随时放开的空间。

飞行之日越来越近,王璐也离开航天局搬进了飞行中心。其他几位代表也定了人选,俄罗斯的米夏,英国的克威西,印度的拉姆先后参与进来,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工作重心都变成了训练。做惯了文书工作的几人被体能培训折腾的不轻,克威西反应尤其严重,反而王璐如履平地,表情始终波澜不惊,非常符合大家对中国的一贯印象。直到看到她与陈梅说话时的言笑晏晏,才知实情并非如此。

“有趣的女人,哈?”拉姆叉着手臂笑道,米夏瞥了一眼,没说现在那个更加靠谱的补给计划正是“有趣女人”对面那个女人提出的。这是他偶然得知的,在连续七次抗议航行路上间隔三个月且没有后备方案的补给后,俄罗斯航空局终于告诉他中国航空局一个叫陈梅的女人提出了新的补给方案,现在所有物理学家和数学家都在计算方案所需数据。43天后,他得到方案可行的通知,便立刻卷起铺盖来了美国,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向王璐打探消息,结果只看到一张情绪复杂的的脸。

“还一个礼拜你就要飞了。”陈梅轻轻说道,心中万千话语竟说不出半句来。王璐“嗯”了声看着她那还算茂密的头发忽然冒出“黑芝麻糊不补头发”,没等陈梅反应,又急急补了句“核桃也不补”。陈梅定定看着她,忽然笑了:“好,我知道了。”等笑容敛了,又问:“最后一周你想做什么?”王璐想了想,正色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完,她自己绷不住先笑了,仿佛讲了什么大笑话一样,只有她内心才知道,包住的全是眼泪。

陈梅没笑,她只在王璐笑完之后重复了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便抽身离开。她知道王璐想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们都在静静等着,等最后一天到来。

那天王璐早早就备好了菜,全是家乡菜。陈梅一边说好吃一边偷看着王璐卧室,王璐只当没看到。直到最后陈梅提出留宿一晚时她才点点头,将那枚刻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戒指套在手上。

被下那双手很温暖,王璐偏过头,细看陈梅睡颜微蹙,忍不住伸手抹平。她不想她在梦里还担心自己,正如她不想再掩饰自己所思、所想。

不再掩饰地写下“我爱你”,再把钥匙放在纸上,王璐轻轻关上门。火星已被太阳遮去光芒,但王璐知道,它必将重新现身。

(全文终)

后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古人诚不欺我也。战线越长,越花时间,弃坑可能性越大。所以这篇能完结,真的要感谢战线不长。

被亲妈安利看了剪辑部分后一度想把剧也看了,但落入窠臼的美剧叙事方式、美式家庭至上观念、政治正确(或者资本正确)的角色安排与登上火星这个庞大而细致的故事背景实在过于格格不入,以致我第一集都没看完就连夜删除。更别提其中还有对我国政治文化的恶意揣测,真是让我各种不适。

不过即便如此,陈梅与王璐这条线还是很有特色的。道德与爱情抗衡的片子这几年实在见得太多太多,每个人不是在撕心裂肺就是在暗里痛悔。如果说第一次看还是开胃大菜,久了,就真的吃腻了。

王璐好就好在她坚持自己理想道德,但又不别扭地口是心非。她坦承自己的爱且并不以此为耻,她也努力坚守道德本分不做逾矩之事让爱情陷入道德与法律的困境。她全然信任陈梅陈梅也全然信任她,这种信任在男女之间极少见到,或者说,在当前我看过的爱情片里没有见过。掠夺与占有是爱情片的恒久主题,如果都没有,那就是怀念——例如《廊桥遗梦》。反而女性片子能够见到这样的主体——是的,我在说《燃烧女子的肖像》。它们都有怀念,但前者是想占有而不可得:弗朗西斯卡最终没有答应私奔;后者是深爱过选择放手尔后在漫长生活里继续思念。这不是爱情的高低之分——是问谁又不想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呢?——而是性别文化下的作用与反作用。

这种文化氛围里的女性遭受道德谴责时格外痛苦,格外真实,也格外惹人怜爱。同样,当某一天女性从这样的角度里跳出时,也就格外值得让人书写。道德与爱情本不该是反义词,只是太多的戏剧冲突让它成为了“反义词”。

真希望以后能多些坦诚的女性角色,天天苦情戏真的要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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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nda chueng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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