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天通国际大厦在天海市江边已经坐落十年有余,随着风吹日晒,当初唯一能与“国际”接轨的咖啡色外墙早已片片斑斓,远看足以让密集恐惧症起疹,洁癖起皮。

厚载软件公司就在这大厦十五楼。作为只有二十几人的小公司,老板蔡允煞费苦心划了三个办公室出来,一个自己一个财务,还有一个就是公司二号员工方静。三间窗户都可临江,只是一间被资料堆满,一间待客沙发摆在窗前,而第三个进门即可看江以致常常让人忽略屋内有人这件事。

方静就坐在这忽略屋内。作为程序员,她符合大多数人刻板印象,红色格子衬衣,深蓝牛仔裤,素颜朝天手持保温杯,显示器旁除了咖啡饮品就是几支笔,全身上下充满了“别和我说话”的气息。梅馥看着有趣,低头写了几笔,所以便没看到方静短暂但玩味地一瞥,正如方静不知道她在本子上写了下面几行字:

“7月10日,晴,38度。

蓝白格子衬衣,牛仔裤,运动鞋,都看不出牌子。双肩包,黑色,瑞士军刀,侧袋插着保温杯。

8点半进公司,冲好咖啡,8点40吃吐司看屏幕,9点开始敲键盘,5点半准时下班。

除了问好和道别,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除了工作,没说过其它话。

挂掉了2个电话,看表情是很讨厌的人。

7月11日,晴转阴,38度。

衣服黑白格,其它和昨天一样。

今天在安排工作,外接了一块大屏幕,大概就是分了几部分给几个人。

说话清晰、简单,喜欢分大点小点。

今天依旧没和我说话。

7月12日,大雨,34度。

今天是纯蓝色T恤和工装裤、沙滩鞋,外加一件冲锋衣。

接了个电话,口气暴躁,对方似乎是她母亲。

今天还是没和我说话。”

看到最后那句,梅馥眉毛微微蹙了下,抬头看向对面,方静似乎也在思索什么,双眉在方框眼镜后挤成倒八状,眼神全是求而不解的困惑。梅馥竟觉得有趣起来,双眼微微眯着,看窗外静江在方静眼中倒映出形状。

二人一个思考一个观察,谁也没注意到窗外大开间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大有风暴席卷之势:“你知道吗?方工办公室那个是梅馥诶。”

“开玩笑吧,怎么会?她一大明星跑我们公司干嘛?”

“就是。你这是听了谁的新八卦?有那空还不如赶紧把那个交互写了,下周一就要交了。”

“我快写完了。嗐,你们别打岔啊。我说真的,那真是梅馥。”

“你可拉倒吧。那人天天戴着个口罩,你怎么知道,瞎扯呢吧。”

“就是。她个出道十几年大明星在这蹲几天干啥啊,暗恋啊!”

“少胡说了,虽然我们方工性向不明,可梅馥谈过好几次了啊。”

“你听,你这话不就是承认她是梅馥么。”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懂么。”眼见风暴越来越大,不知谁嚷声:“老板来了。”办公室瞬间没了声响,只有几个少数胆大的看向蔡允身边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心里猜测她是谁。还没猜出个结果,蔡允已经把人带进方静办公室,然后关上门。

“哦吼,没戏了。”

“嗐!你说方工办公室隔音效果做那么好干嘛?”

“难道那人真的是梅馥?”眼见风浪又起,一直没说话的李影终于开口了,“还不是烦你们没事喜欢大小声。”几人对望一眼,缩头做事。

“方静。”蔡允进门先叫了声,方静似乎还在想事,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梅馥早就站起来了,声音清甜:“付姐。”

“哎。”被叫付姐的人先看看她,又看向方静。后者正安静看着蔡允,平静到令人怀疑她从不知晓梅馥身份,但付晴知道从最开始方静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因为这是蔡允亲自安排的“学习之旅”。正因此,她更不能理解方静的平静,甚至还有些放松地问出:“这是完事了?”

“噢,不是,我今晚有个晚会,所以这会得走,付姐是来接我的。”梅馥赶紧解释道,“我明天还会来。”

“噢。不过我明天不在,老蔡,我明天要请假回去趟。”

“嗐,你哪次请假不是在家干活?说这干啥。”

“话不是这么说,考勤该记还得记,钱该扣还得扣,不然财务也挺难做事的。”

“你啊!真是……算了,听你的,我让财务给你记请假可以吧?”

“必须的。如果我干活了我也会给报加班。”

“听听,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蔡允很是无奈,方静似乎也懒得解释,只笑笑,看着蔡允送两人出去这才坐下打开豆瓣,在一部刑侦剧上打个四星,这剧主演正是梅馥。

要知道梅馥将每年一度的金铃奖彩排称为“晚会”,组委会非收回她三座视后奖杯不可。但显然梅馥此刻心并不在此,一袭礼服坐在奥迪后座,付晴还在那苦口婆心:“你这合约还半年就到期了,说真的,你真的不考虑续吗?你知道,现在国内就公司资源最好了。”

“我知道,谢谢付姐提醒。”梅馥轻声细气应着,但显然是不愿多谈,付晴带了她好几年,知道再说下去只会引起反感,于是闭了嘴,直到快到现场了才仿佛自言自语:“公司最近签了刘墨,可能晚会结束就要官宣了吧。”她并不回头,但车窗早已暴露梅馥的吃惊与蠢蠢欲动。付晴心里一笑,暗自感叹这些个艺人都跟小狗一样,非得给点零食才肯学习命令。

不过这话她肯定不会说,甚至遇到刘墨也绝口不提这事。刘墨是来角逐最佳主题曲奖的,看到梅馥眼前一亮:“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不过你写的歌我还每年有听,真是越来越好了。”

“你演的戏我也有看啊,也越来越厉害了。真不愧三界视后。”刘墨说着,精瘦脸上绽放出喜气。梅馥估摸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最佳主题曲得主,内心暗叹一口气。什么期待已久的颁奖,其实不过是用精熟技巧在镜头前上演一场欺骗全国观众的直播大戏而已。像她此刻便知道本次视后肯定不是自己,这既是组委会对视后得主的平衡,也是公司的炫耀和隐然威胁,想到这里梅馥更觉得没劲了,草草走了下过场又百无聊赖地熬到彩排结束,这才回到家里卸掉工作。

老实说,听到刘墨签了公司那刻梅馥确实狠狠心动了,七年前刘墨就受邀为她出过专辑,还拿了年度最佳女歌手。但刘墨当年却颗粒无收,直到现在也一直被称为没有奖项的无冕之王。梅馥完全可以理解他放弃个人工作室签约大公司的原因,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很可惜,拿到资源的后刘墨确实更有可能拿到奖项,但他创作的灵气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自己呢?演了这么多年偶像剧,离开公司后先不提资源,自己又真的能把握住那些真正的、不依靠从天而降帮助不依赖男主的女主角吗?

梅馥想地辗转反侧,等睡着都快天亮,醒来看到钟她惊得拿起衣服就要跑,到门口,又想起今天方静请了假,只好又坐下。眼看一整天都没安排,她摸出剧本,瞪着《良性代码》四个字发呆。这就是她下一部剧的剧本,28岁的女主角吴乐,一个缺爱的素颜女程序员,最后被插科打诨的男主林凡追求成功开始化妆才被发现是美女的“女为悦己者容”的故事。

老套,很老套,老套地随随便便在影视剧里找下就能找到无数类似的故事。霸道总裁拍厌后,这些“缺爱女人”又从箱底掏出重新画上妆容来体现男人们的博大胸襟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这样的剧本演多了看多了,梅馥甚至觉得自己都能提起键盘当编剧——直到前几天她测试打字速度时才发现自己过于膨胀从而要求找个真正的程序员当模特为止。

“方静。”她小声念着这名字,又对笔记本发了半天呆,这才起身模拟这几天观察到的样子。准时准点地冲泡咖啡,对着电脑屏幕蹙眉——虽然喝不下速溶咖啡,但眉头倒是蹙地很得神韵,因为电脑足足三分钟了都没能进入桌面——然后拿个笔写写画画,最后将笔记本塞进双肩包准备出门。梅馥用手机拍了全程,只是无论怎么看都和一个冷淡程序员差太远。

“算了,礼拜一再去下吧。”她想着,把自己塞回被子。

和天通名国际实寒碜不同,森佳娱乐倒是坐落在市中心气派的写字楼内,茶水间会议室一应俱全,更别提几十间办公室里坐满各种老总,直让新来之人摸不着头脑。

此刻付晴就坐在一号会议室等总经理来谈梅馥续约的事。正如坊间将艺人们分作一二三乃至十八番,公司内部对艺人也有严格番位划分。番位越高,经纪人谈事的会议室编号也越靠前,见到的领导也越高。像付晴,就直面公司总经理而不是什么营销总监之类地位暧昧不明的中层领导。

距离2点还有5分钟,付晴忍不住又低头看眼记事本。梅馥身边的问号已经被划掉一圈,剩余几个被她圈起写了刘墨二字,似乎想起什么,她又小小加了个问号。只是这问号不是对梅馥而是对自己:她能够用梅馥最喜欢的歌手让她续约吗?付晴自己也没多大把握。

但经纪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有三分把握也要带出七分气势。哪怕低头时还怯弱不已,抬头时就必须自信万分。问题发生了可以解决,怕就怕连问题发生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这次,没等她开口,总经理先问出问题:“你觉得梅馥商业价值还剩多少?”付晴被他问的一愣,忍不住“哈”了一声。

“我说,还剩半年约的梅馥,商业价值还剩多少?”

“目前她十一个代言在手,其中三个奢侈品,一个汽车,一个手表,两个高订服装,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年代言费大概在五千万上下,扣掉税率之类的,公司一年能赚到一千五百万左右。”

“所以你觉得她商业价值是一千五百万?”

“这只是代言方面的,而且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像鞋类、首饰类都已经到期,可以换更愿意付出的。这之外还有电视剧演出,还有粉丝们期待已久的发新唱片。如果操作的好,我觉得未来三年每年提升到两千二百万也不是不可能。”

“凭什么呢?”

“对不起,总经理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今年金铃奖的视后得主是谁吧?虽然还没实际发出去。”

“是,我知道。”付晴忍住没咬牙切齿来回答这痛点问题,“是龙菁,演的《我的秘书》。”

“你知道她多少岁吧?”

“……二十二岁。”

“对,二十二岁,比梅馥小十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那你现在还想说服我放低条件,继续和已经被偶像市场,喔,不,快被这个市场淘汰的三十二岁的大龄女偶像签约吗?”总经理微微笑着,口气平静的像在讨论午饭哪里不好吃,但字字诛心到让付晴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她努力沉住气想看看还有什么条件能改变这一事实,只可惜脑子里一团浆糊。等昏昏沉沉要离开会议室时,总经理才不紧不慢说了最后一句:“和梅馥说,让她好好演。公司一定让她四度封后。”付晴听了,用最后的理智压住冷笑,黑脸走出公司。

“付姐,你说女程序员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梅馥一边捅着色拉一边问来传话的经纪人,四度封后的信息虽然不是让人太兴奋,但总还有点奔头。看着这样摩拳擦掌的艺人,付晴张口不是闭口又良心痛,只好一块捅着色拉,“怎么?方静不足以让你临摹范本?”

“那倒不是。老实讲,除了最后那个山鸡变凤凰的转变外,我觉得她简直就是为吴乐而生的人。一样的素颜朝天、性情冷淡,所以我就更好奇了。女程序员都是这样的嘛?她们会不会也化妆?会不会也去聊八卦而不是除了工作以外的事一言不发?”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不过我记得蔡芸那还有几个女程序员,穿的还挺,呃,时尚?”付晴暗道好险,总算最后把“正常”换成了“时尚”。不过梅馥早已了解她想法,仔细想想,不禁一笑:“确实,时尚。而且我看着,感觉她们能力也还不错。”

“去了几天就知道怎么分辨程序员能力了?”

“那倒不是。方静偶尔也要开个小会安排点任务,除了最边上那个叫李影的,就那几位被叫的最多。还有就是,每次看到她们方静都会微笑,虽然很淡,不过能看出来。”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职场性骚扰?”

“哈?她是同性恋?”

“呃,不是,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候观察就好,不要太想当然。对了,续约的事你怎么想?公司已经给出很大诚意了。”

“我知道。但我想了两天,付姐,我还是决定不续约了。”

“嗯?”说不上是吃惊还是松气,但付晴还是最大程度地演出了惊讶与不满,此刻她自忖都可以拿奥斯卡影后了,却看见梅馥轻轻一瞥:“其实,公司也不想和我续约了吧?”

“你胡说什么?”

“付姐,你知道,我出道二十多年了。很多事,我心里有谱。”都是聪明人,话三分就足够。梅馥并不想表现出想到时的惊讶与伤心,毕竟是自己未续在前,所以也就没什么资本受害人资格去品评什么,“这些年我也特别感谢你容忍我的无理要求,像这次我吵着要观察个女程序员,你就帮我找了方静。真的,我特别感谢你。”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这不是正好有现成人选么。不然我也没法答应你。”

“别说,还真挺现成。”俩人说着,对望一眼,忍不住笑起来,刚才的悲伤气氛一扫而净,“不过,我也挺好奇,到底是怎么样才会修炼成这么一个人,还有,她真的是女同性恋吗?”

“想听故事?”

“怎么?你知道?”

“我大概知道一点,不过我想你肯定更想自己去挖掘。”付晴说着,把脚边纸袋递过去,“你不如自己问问?”梅馥不解地接过去,发现全是方静日常喝的速溶咖啡与茶包,顿时笑了:“谢谢付姐。”

坐上高铁那刻方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欣喜,即便天海市正在下着她最讨厌的暴雨也不妨碍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心。

包很重,是那种恨不得甩掉的重。尽管早早就把年糕放进了夹层,方静依旧担心它们会压爆笔记本显示屏。这事已经发生过一回了,打电话回家只获得一阵委屈:“我怎么知道你电脑那么不经压嘛!我还不是怕你饿。寄过去又太贵,带过去又拿不动,再说你也很烦我住你那。”

这是大实话,也是母亲少见的自知之明,只可惜自知的不是时候,更像是往火上浇油。方静差点就把手机摔地上,最后没动手的原因也很简单:换东西要钱。所以只能愤愤挂电话又愤愤关机,至少这样能够保证钱财不损。

其实这次本不必回来,不过是柜子裂了个脚,也早早喊了人来修。但方静还是回来了,不是因为母亲在电话里撒娇说自己怕被橱子砸到,而是厌恶她没完没了隔三差五的电话。也正因此,方静既不惊讶安排了相亲,也不惊讶姨突然来访的话里话外中都叫她赶紧回来,最好早点结婚照顾母亲。

听到这里方静只是一笑。十几年了,也还是这个话题。她不惊讶不接受但也不反对,不是因为什么感情深厚,而是大学时候确实饱受姨妈照顾,所以一肚子脏话在面对姨妈时只是憋着笑着,尽量不伤了和气。但等人一走,她便把碗一摔——反正不用自己买——然后拿包走人。

“你就晓得朝我发脾气。”上了公交,也依旧魔音灌耳,“也没见你什么本事,不过就是省城买了个小房子就忘了本。女人再本事还不是要人爱要人照顾,你这坏脾气一天不改一天嫁不出去。你要不是我女儿,我才懒得说你。”

“那你他妈的别说话。”方静怒气冲冲的让周边人不敢靠近,等下了高铁,才听到外面惊雷不断,哗啦啦雨声简直就是有人拿桶往下浇。她没带伞,就傻傻望着雨丝被灯照成玉米挂面然后唰一声着地跌个粉碎。

眼见这雨没有停歇架势,方静想了又想,最后咬牙叫了辆车。五十块,年收入的万分之一,但付出去还是心痛不已。蔡允老笑她消费观和收入不匹配,但十几年了,方静也没想着要改。

打开门,她第一时间检查笔记本,还好,没有任何损伤。松了口气的人打开冰箱看着蔫不拉几的包菜发会呆,又关门去拿泡面。等着时正好打开网站,果然金铃奖颁奖典礼已经开始了。方静草草看了眼颁奖顺序,看到最佳女主是在倒数第四个环节,便点了静音打开GitHub开始找些开源项目。

与梅馥认为的不一样,其实方静早早就知道了她。毕竟小时候资讯全靠电视媒体,所以哪个小朋友会不知道那个可爱的拿着魔法杖巴拉巴拉念咒语的小女孩呢?甚至毕业前方静还看了她不少电视听了不少歌。只是后来工作了要没日没夜写代码学习新语言,她才慢慢不看电视了。偶尔闷了,点开电视,也被无聊剧本和诡异画面吓退。直到蔡允以老板身份和她说梅馥要来学习观察两礼拜女程序员生活且要求保密时,方静才耐着性子看了《鉴隐》——也就是这次参评作品——虽然剧本不错,但梅馥演的女警官从前期头脑清醒到后期感情用事,看的方静眉头直皱。如果不是剧本逻辑勉强合格加上梅馥演技出众,她绝对会打个两星而不是四星。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方静切回画面,镜头正好怼在一张陌生但惊讶到浮夸的脸上。下面字幕写着“金铃奖最佳女主角:龙菁(罗利芳,《爱上你真好》)”她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保守起见,她搜了下豆瓣,看看6.3的评分又搜了下《鉴隐》的7.8,一声叹息,关掉了电脑。

“要不明天请她吃个饭吧?”快睡着前方静突然冒出个想法,不过很快又自嘲一笑,“算了吧,别人吃的饭可不是你请得起的,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并不知道方静心思的梅馥一直思索着如何把东西送过去。几袋咖啡几袋茶叶,加一起还不到五百块,却偏偏让她犯了难,实在因为两人关系太奇怪。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没时间想办法了。一早上方静办公室仿佛菜市场一样络绎不绝,外面那群人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摸进门来然后看似理直气壮实则偷摸看她,梅馥绝不怀疑如果有机会他们就要手捧纸箱请她签名了——因为这样的眼神她实在看过太多。

“好了!”终于,不堪其扰的方静开始制止闹剧,“我这还一堆东西要做。你们要还有问题,就发邮件给我吧。真是!”真是什么她到底也没说,只把门一开手一摆示意人都出去。等最后一个恋恋不舍回头,就只看到棕色木门当场做了个闭门羹。

“看来他们都知道了。”

“确实。但好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嗯?”

“我没说,老蔡严格要求我保密,这几天又没来公司。肯定也不是他说的。”

“那可能我摘口罩的时候不小心被看到了吧。”

“可能吧。”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我?”

“啥?啊!是。噢,不是!”方静被这突然一问弄得语无伦次,梅馥本是好奇,看她样子,忍不住笑了。即便口罩遮脸,瞬间从眼底绽开的花朵也足以让人窥视到她的活力魂魄。习惯了两人距离的方静此刻倒有点不习惯了,她扯了扯衣领,仿佛那里系了领带还是领结一般。等意识到这个动作其实很蠢后她停下手:“我是说,我知道你。嗯,大概知道了十多年。”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我真的籍籍无名。”梅馥笑道,听的方静一阵尴尬,“怎么会?你可是三封视后的人啊!”话一出口,又意识不对,昨晚面前这人才和视后失之交臂,这个时候说这句恭维话,怕不是往人家伤口撒盐?方静想地直接愣住,恨不得可以Ctrl+z撤回。梅馥看在眼里,失落被这尴尬一扫而空:“你是真的不会聊天。”

“是,我确实不太擅长。聊天、客气话、恭维话,通通不擅长。”话到此处,方静又冷静下来。刚才那点带着人味的尴尬不仅消失的无影无踪,人更像窗外江水那般遥远。梅馥很难不猜想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让这个人怎么没有人味,但又实在没有到可以去问的距离,于是拿起包:“你知道我国有拜师礼的说法吧?”

“嗯。”

“我想了下,虽然只有两个礼拜,但我还是应该拜你为师,所以,这个就是我的拜师礼。还请你收下吧。”

“什么?不是。我不能收礼。”

“只是咖啡和茶包,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你这都不收的话……”尽管没说出口,但“看不起我”四个字简直呼之欲出,方静听说,递出去的手又缩回来,神情也越发冷漠了,看的梅馥心里惴惴。好一会,方静才开口道:“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我要声明,我是最讨厌威胁的。”

“啊!这……”

“这礼物我收下了,不是因为你的威胁,因为我知道很多人这样说只是个习惯,因为这样显得自己很了不起。而是因为我知道你真心想表示感谢。我也不会说你在这俩礼拜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客气话,因为你来也确实打扰到我日常工作了。但我也得承认,能让你专门来观察我,我虚荣心也非常满足。所以,我建议接下去几天我们还是和以往一样,好吗?”

“……好。”

这天对话后两人便再也没说话。梅馥既惊讶于方静直言也惊喜于自己还是够知名,除此之外,她也不免觉得话已至此,后面几天怕是再无交流。如果这样,观察下去也没多少意义,不如早早结束回去研究剧本好了。

打了这样的主意,第二日梅馥早早就到了公司,方静也意外早来了,见到她,方静便递袋子:“送你的。”

“我?”

“嗯。”方静犹豫着要不要说不值几个钱之类的话语,但想想日常穿戴上二人差距,她决定还是不说了,不然怎么看都像刚喝柠檬水一样。她这番犹豫尽收梅馥眼底:“谢谢!”

声音很真诚,但方静不大辨别的出是来自演员能力的真诚还是演员内心的真诚,好在也不大有所谓。毕竟送礼物的目的只在于还礼,一定要说有什么麻烦的话就是为了能赶上还礼,向来只在淘宝解决衣装问题的人不得不去趟服装店,然后花上五倍价格买同款衣物,这让方静觉得荷包好痛。唯独能安慰她的,就是至少半年她不用去补茶包和咖啡了。

拆开包,梅馥看到包装整齐的格子衬衣和普通牛仔裤,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方静看见只好解释道:“我在网上看你下一次要演个女程序员,然后猜可能你衣柜里没有这样标配服装,呃,可能有些便宜。”“但比你送的总价格还要多五十块钱。”她内心补充着,小心没把实话说出来。很想说其实电视剧是有服装部门和相关赞助的梅馥最终还是忍回去换成了“谢谢”,最开始想着说再见的想法也随着收礼不翼而飞,因为她开始好奇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出方静这样一个,怎么说呢?介乎于不通世事与身处另一个世界二者之间的人。

“所以她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关系很好根本不该送衣服这么一件约定俗成的事?”不知是刚录完节目还是中途休息,林沓那边有些吵。相比下刚洗完澡正在沙发上抹乳的梅馥显得轻松惬意的多,“对,至少我倾向这个。”

“嚯。你这么一说,如果她不是女人,我真的怀疑是想追你。”

“诶,你提醒我了,付姐说她可能是同性恋。”

“我就说嘛!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怎么可能连这个点都不知道!怎么样?她漂亮吗?你有想法吗?”

“林大主持,林大记者,怎么你工作的时候还有心思八卦我啊!?怎么?今天嘉宾还不够你祸祸?”

“这不咱俩认识多年么!祸祸你可比祸祸他们有劲。怎么样?是不是动心了有想法了?”

“……要明天我这有绯闻,不用问都知道你干的。”

“绯闻?所以是没想法?”

“你没听我说吗?可能。不过,就我来看,我觉得她与其说同性恋,不如说压根没恋爱这根神经。不然我早跑了。”

“说的也是。那你还准备待周末么?”

“嗯,我还有些事想问问。”

说有些事想问,其实除掉取向外梅馥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扮演好女程序员。

不是没试过,固定手机下的自己即使拿着充满了2345、腾讯、百度、360的笔记本电脑埋头苦思,也感受不出半点程序员气息,倒更像是初出茅庐的文员——撇掉素颜之下鱼尾纹不算。那种混合着举重若轻的精英气质和苦思冥想的学者气质的极客气息,梅馥在自己身上闻不到分文。所以即便方静名言有打扰到,梅馥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剩下几天里模仿出哪怕一点点的冷漠、不通世故但又别具魅力的极客感。

听到这个请求的方静先是有些愣住,但很快就答应了,脸上也头回露出笑容:“你晚上有空吗?”

“啊?什么?”

“我白天要工作,没法和你解释你说的那种极客——我们一般叫呆子——是怎样一种气质。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等我下班来说好不好。”

“啊,好。”

“那我一会叫外卖。”在屏幕后缩了半天,方静似乎这才想起什么又探出头,“呃,你介意吗?”

“介意,我很介意。”梅馥内心说道脸上还是笑容满面,“不,不介意。不过我可以点色拉吗?”

“没问题。但你晚上都不会饿吗?”

“不会。”才怪。梅馥想着,又感叹一声,做演员这行,身材管理便是第一项要务。就算再馋嘴,重油盐的外卖也是能躲就躲,除非不想干了,不然绝不能虎背熊腰如方静那般。

浑然不知道自己突然成了“攀比对象”的方静赶在下班前发出最后一封邮件,又轻车熟路点了外卖,这才请梅馥坐到电脑前。屏幕上空荡荡的让梅馥愕然,方静却只请她握住鼠标先表演一下预想中的角色。等看到她十分笨拙地敲打键盘后方静眉毛都拧了起来,愕然不满表达地十分清晰。梅馥看在眼里忍不住解释道:“我没怎么用过电脑,除了打印剧本以外。而且我好不习惯你电脑屏幕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自己电脑屏幕满满当当的。”

“噢,不好意思。我忘了。”说着方静就新建个word文档,“你试试打字,随便打你熟悉的文字,不成语句都行。”梅馥听着,敲了几句熟悉的台词:“这样?”

“嗯,我大概知道你觉得自己不像的原因了。”

“嗯?”

“缺乏自信,还有就是对键鼠的不熟悉。”方静沉吟着,梅馥听得倒是有了雏形,但想起键鼠,又开始有些心虚起来。方静倒没注意,只想着要如何解决这问题,直到外卖电话响了才发现这完全不是自己领域的事,不由尴尬一笑,倒是梅馥若有所思起来。

虽从没正经学过表演,但能二十多年都在演艺圈占据一席之地,靠的可不全是经纪公司。很久以前梅馥就明白一法通万法明的道理,只是比起警匪和学者这类出现多年的角色,程序员算是比较新兴了,甚至新兴到一种新型刻板:要么就单纯到不通世务但又异常理智像《失控玩家》的男主,要么就魔化如《社交网络》的扎克伯格。而在这中间,女程序员从没真正站到台前成为一员。所以尽管《良性代码》如同大多数偶像剧那样是一个等爱挽救的女主,但梅馥还是想演出角色特质来。而方静正是她认为的,最接近角色特质的人。唯一不接近的就是女主是被爱伤害所以沉迷代码,而方静……梅馥总觉得另有原因。

“会是什么呢?”她问林沓,后者犹豫了会:“会不会是女人伤害了她?”

“去死啦。才不会。”

“你怎么知道?”

“真的,你见了她就知道,她绝不会是那种被爱情伤害过的人。”

“这可你说的,礼拜五见。”

思前想后,梅馥也没能想到制止林沓的主意。从认识时她就这样对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心,不过因为长得可爱又很会看场合所以迄今没怎么吃过挂落也没惹过幺蛾子,但面对方静?梅馥真有些担心她讨不了好去。另一方面,对如何扮演冷淡有能力的女程序员虽然多少有了点思路,但正如方静所说,键鼠的不熟悉是非常容易在镜头前暴露的。既然还存着冲击视后之心,那么这点小事势必要注意。

带着这样的想法梅馥敲了一晚上文档,虽然才五千字,但也花了四小时。虽然成效不显,但多少对键鼠有了些熟悉,这让她甚是安心,虽然第二天明显睡眠不足的样子,她还是开心去了厚载。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方静拎着包:“我今天要出门开个会。”

“噢。那我回去。”

“嗯,那也不必。我准备好了东西给你。你过来。”

梅馥一脸糊涂走过去,结果却是方静安排好了两个电脑:“这段代码,就笔记本上这段,你照着打几遍。该按的地方我前面都写好了按键,你别都给按空格,该tab的时候一定要tab。你能把这五十行代码盲打下来,就会很像个程序员了。另外我看小说里还有些开产品会议的情节,看到时候能不能安排个吧。”方静说着又看眼表便火急火燎地走了,梅馥拿起本子又写了行“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想了想,又加上人物特质几个字还加个圈,这才老老实实去敲代码。

方静给她开的是vscode,代码却是Python,无数#写的她是头痛万分。不过久了,倒也熟悉了一堆按键,可比单纯打文档好的多。方静原是有考虑的,觉得Python是最近非常流行的语言,而梅馥当然完全不懂,只是认认真真做着功课。反而外头人看着觉得甚是神奇,方静向来讨厌别人动她东西,结果却任由梅馥冲咖啡泡茶包用着键盘鼠标,看来名气确实好使。

正在外头开会的方静倒是没想过这些弯弯绕绕。作为一家小型软件企业,他们以帮助公司定制软件为生,以前还涉及到服务器之类的,现在大部分都是云服务器了,需求反而向移动端增加。方静一个学C++的,这些年也半迫半就学了JAVA、PHP、Python等好几门语言。除了码农,还兼职着半个产品经理。说半个,是销售的活都蔡允这个大老板干了,她只管对接需求安排计划分派人手等内部事宜。虽然说话不好听,但迅速总结对方需求并一语概括她倒是很熟练,因为话少,反而显得很精英专业的样子。

像现在对方滔滔不绝说了五分钟,方静只用了几个词就概括了对方需求:能定位,能消息传送,能设定权限给不同使用人群。出于好心,她问了句:“定位需要当场拍照证明而不是从相册调取吗?”结果是需求人双眼放光,身后人面如死灰,蔡允则在桌下拉她衣角示意她赶紧闭嘴。方静到底也工作了十几年不是完全不通世事,大概看眼也就猜到需求人身后的大概率是销售,而需求人很可能就是HR。长久以来上班摸鱼和严格规定都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此时被一句话勾引出密室诡谲倒也让人有些好笑。她乖巧地再没说话,把这烦难交给了蔡允。结果自然是HR在老板批复下“忍痛”加了两万块设定这功能,而销售们有没提离职,那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事了。

“你啊……”出来以后蔡允忍不住感慨声,方静“哼唧”一声往地铁站走反被蔡允叫住“你去哪?不回家吗?”

“回公司,梅……那谁还在等我呢?”

“这个点了,那谁应该回去了吧?你也别太把她当回事了。人跟咱不一样。”

“不是,不是你先苦口婆心说是你同学手下的人让我好好待着别给脸色吗?”

“是啊。可你看现在,早过下班时间了,人家不回家美美敷面膜还在那等你?她疯了吧?还是你想现在给我出柜告诉我你是女同?再说你不是给她脸色瞧过了吗?”最后那句方静听着也有些心虚,只好顶句:“去你的,我无性恋。她电话多少?”

“这我哪知道。不是,你问这干嘛。”

“至少确定下人是走了还是在公司我再看是不是回家吧?万一她还在别人却走完了,你放心一个陌生人在公司蹲着?不是,这到底谁公司啊?”

“……”蔡允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打个电话给付晴问了消息后他才朝人努努嘴:“回去吧,她还在公司。李影也在公司。公司也就你俩还挂着了。”

“因为就我俩最怕失业。”说完,她再也不理老板走下车站。蔡允看着混进人流的背影,摇了摇头。​

方静急急忙忙冲进公司时梅馥刚冲了杯咖啡,夕阳最后那点余晖洒在她背面勾勒出金边,再被近视眼那么一模糊,就只看得到稳重冷静的身影。方静定定神才敲门,梅馥看着她,二人相视一笑。

“你那些代码真的帮了我大忙。”边夹菜梅馥边说道。她大概也是饿狠了,晚上不进碳水的规矩被抛到九霄云外。方静在旁边扒饭扒的宛如恶鬼附身,又像是被人追赶,听到这话赶紧嚼了几口才发出嗯的声音。她无意谦虚,毕竟这是她想了一晚上换了好几套方案的产物,虽然不会培养出一个真正的Python高手,但熟悉以后在镜头前装模作样还是没问题的。梅馥似乎想起别的什么,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回公司?”

“因为你没走。”

“啊?”

“我以为你到点了就会走,或者可能提前走,我就想着如果你走了我今天谈完事就回去了。但是你没走。”

“怕我偷东西吗?”虽然是玩笑话,但梅馥样子不仅不像开玩笑甚至看着有些生气,方静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承认这话,不过她还是放下碗筷非常认真地说:“不,我一直以来都很佩服你这样的演员。”

“谢谢。”

“我认真说的。其实我已经很久没看国产剧了,就连你最近演的那部《鉴隐》,也是知道你要来之后才开始看的。”

“因为我很值得信任吗?”

“不,不是。我只是想起以前看电视时候的快乐。”

空气僵住了。尽管梅馥早就知道方静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但此刻她还是意识到这种不会说话是多么可怕。好在吃块红烧肉以后方静继续说道:“原本我没想过要和你说我很小就开始看你演的电视了,也一直很喜欢你的作品。”

“咦?为什么?你不知道做我们这行的最需要就是粉丝肯定吗?”

“因为我不是粉丝啊!当然我也不是歌迷。虽然这么说很不好听,但我始终觉得沉迷某一个人是件非常傻的事情。”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被这么问的方静终于发现自己说的太深,一时间竟接不下去。梅馥也不催,只是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方静,既不质问亦不反感,只有着满满疑惑。方静思考了下,觉得二人以后不会再有联系,索性就老实说了:“因为不会有回应。”

“哈?这倒新鲜了。我们这群人拍戏时日夜颠倒,努力配合记者摄影师,还经常要被各种黑。为的不就是报答粉丝吗?你居然说我们不回应。”

“那我换种说法,不会得到专属的回应。先别生气,我知道这不是你能掌控的,时间精力上也不允许。但这也不能掩盖其实粉丝说到底还是芸芸众生一份子,永远无法得到专属回应的事实。所以,与其沉迷于一个人,不如专心学习别的东西,至少知识技能是能够回应自己的。”

虽然这话听着着实不入耳,但梅馥不得不承认也确实有着道理。换个角度想,如果真有粉丝深入自己生活,那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过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别扭,她仔细想了想,突然道:“等等,你刚说沉迷一个人很傻吧?”

“是。”

“那恋爱呢?恋爱不也是沉迷一个人吗?那也很傻吗?”

这回方静倒没回应了,梅馥一时间也摸不准她是觉得这问题很傻还是戳到了心肠。安安静静吃下一碗饭后方静才说道:“沉迷的本质是喜欢,而喜欢一个人,就意味着给了那个人伤害自己的权力。所以,是的,我认为这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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