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爱人——《燃烧女子的肖像》

——个人理解下的脉络

全文5377字,怕长不看的可以直接看导图:

重新看了一遍《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发现故事的叙事结构非常巧妙。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其实贯穿全程,而第一次看是很难发现这点的。除此之外,细节上的暗喻不断推动故事与情绪的发展。如果将父权社会比作冥界,平等的理想生活比作人间,这中间是上升小道的话,那么整个剧情恰好就是这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Marianne来到小岛到说出真相

Héloïse作为女主之一,迟迟没有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的日常生活由夫人与女仆相互补充,得到的初步印象为Héloïse之前拒绝男性画家为她作画,而且她刚从修道院回来不久。

这个阶段的Marianne带着男权社会的印记,夫人象征着男权社会,Héloïse则还带着与男权社会格格不入的印记——修道院都是修女,她处在宗教与女性的环境下而不是男权社会环境下。她对这样的社会与姐姐的死感到愤怒,对修道院平等的生活感到怀念,对女性,也还带着修道院时期的平等想法。

这一阶段,Héloïse与Marianne地相互凝视是偷摸的,相互探究的,她们用自己的天然属性去打量对方。比起身怀秘密的Marianne,Héloïse要更开放,也更早动心——Marianne“陪同者”的身份让她回到了修道院的平等生活。

(规则与男权社会下的绘画视角)

(彼此的偷摸探究与凝视)

在这日渐的探究之中,Héloïse第一次提出了平等的概念:

长久的平等让Héloïse认为自由的概念并非一个人就行,而长期生活在男权社会下的Marianne只有在一个人的情况下才能感受到自由,也就引发了Héloïse独自出行后回来的二者对话:

(二人关于自由的第一次对话)

(二人关于自由的第二次对话)

这段对话所提到的自由在最后聆听《四季:夏》时也有体现。尽管身体必须生活在男权社会下,但思想不必。Héloïse回忆过去两人的种种,再一次体会到了一个人的自由与Marianne不在身边时的空虚。

Celine很擅长利用前后呼应来完善故事与情绪。这种前后的互文性出现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例如绘画,最开始的时候Marianne就用旁白说出从耳朵开始,而真的结束这幅“送嫁”的画作,也是从耳朵结束。

但不同的是,之前的视角是男权社会下的旁观与规则下的既定,而后者,是包含感情的结尾。既呼应,又不同,Celine不断重复着这个概念,让人物情绪愈加饱满。

正如Celine所说,她想表达的是一个平等的爱情故事,所以,虽然第一阶段与第三阶段的篇幅占了近乎一半,但它们所有都是为了第二阶段的平等而准备的。无缘无故的私密小空间是不具备说服力的,《燃烧女子的肖像》本身并不是悬疑片,Marianne的身份无法作为悬念持续到最后一刻,而两人相交,诚挚最为重要,所以Marianne选择说出实际情况,既是一二阶段的转换,也是对感情做出进一步铺垫。

(得知真相的Héloïse)

这里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地方就是Héloïse在Marianne面前提到下水,也在得知真相后这么做了,就连最后二者争吵和好也依旧是在海边。这不仅又是一个前后呼应——两次争执都在海边,也是Héloïse展现出来的信任。而且整个第一阶段,Héloïse穿的始终都是修道院带出来的那套深蓝色裙子,而不是绘画时穿的绿色裙子,说明她一直停留在修道院的“人间”而不是父权社会的“冥界”。反而第二次争执,她穿的是绘画时的绿色裙子。

第一阶段还一个地方就是Marianne主动提到Héloïse的姐姐。整部影片中,哪怕母亲,也没有和Héloïse谈过,Marianne的坦白与感受打开了Héloïse的心,而《四季:夏》不成片段地弹奏,也让Héloïse感受到了Marianne的心——充满生命力然而不快活(Marianne自己形容四季:夏的语言)。这一刻,也是Héloïse第一次想亲吻Marianne。

第二阶段:Héloïse接受绘画到夫人归来

得知真相的Héloïse否决了第一幅成品,她激烈质问“是否没有自己也可以”既是对当下社会的抗争,也是对Marianne的质问。同样对待社会规则不满的Marianne难掩对自己的失望亲手毁了画作,也挽回了Héloïse的心。此时Héloïse已经在读Marianne带来的《变形记·卷十》,这一卷开篇就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我认为此刻的Héloïse已经知道自己不可挽回的命运,所以她做了爱人的选择:让自己所爱的人亲自送自己去往“冥界”,而那条绿裙子,就是故事中的毒蛇。而这段短暂的二人共处,既是冥界通往人间的小道——Héloïse指引着Marianne的思想,也是两人感情逐渐朝着情感,三人生活逐渐朝着平等而行。

(花在枯萎,刺绣却逐渐布满)

上面这个镜头对比,我认为既是在表达时间在流逝,也是表达了两人之间的情感的升腾与凝固。正如Héloïse与Marianne前后说过的话:

(二者前后说出的话语不一样,但意思相同)

(想亲吻的瞬间)

(不再是男权视角下的凝视,而是Marianne自己的凝视)

(女性视角下的堕胎,不是程式化的,而是怜悯与痛苦,映照了之前Héloïse提到的平等)

(最终彼此平等的凝视)

第一次Marianne感受到了情绪,却害怕抽身而去;

第二次亲吻过后,Héloïse抽身而去。

两种害怕既是整个电影的多次表达形式,也是情感上的确定。

Marianne对女仆说过:“她总在我前头。”这句话既是物理上的,也是情感上的,还是选择上的。

尽管知道必将而来的生活,但相爱的两人总是有贪欲的。Héloïse借助草药带来的幻觉让时间更长,而Marianne,更希望两人能在现实中更长。这次的争吵,让Héloïse的绿色裙子终于出现在了海边,与之一道的,是夫人回来的消息。父权社会的回归引发了第三次害怕,两个人都感到的害怕:未能白头的遗憾还有怨恨对方的情绪。噩耗都发生在海边,带着情绪的亲吻,也都发生在海边。

这一阶段,Héloïse问了个灵魂问题:“如果你在凝视着我,那我又在凝视着谁?”听到这个问题,我第一反应是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也是由这个问题开始,Celine展现出她敏锐的视角:缪斯为什么非得是凝视对象,而不是共同创造体。这种物化、他者女性的视角在这之前没多少人意识到——或者说,意识到了,也没传播到大众跟前。正如平等的视角一样,大部分人都还停留在好莱坞、凯撒那样的男权视角下而不自知。

(Marianne承认了Héloïse的创作型,并与她一同完成作品)

第三阶段:夫人回来到没有回头

夫人的回来,意味着Marianne要离开,Héloïse也要远嫁。夫人回来的当天,Marianne为Héloïse亲手绑上束身衣,她手法很熟练,显然这几天做了不少次,但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她亲自送别。

正如我开始所说,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或明或暗地贯穿了整个故事。所以从开始到最后,回头是一直存在的。最开始Héloïse登场,就以回头展现出面貌,而最后她呼唤着Marianne回头,二者以此道别。

Héloïse身穿嫁衣的形象一共出现过三次,头两次都是幻象。第一次出现在二人第一次亲密前,第二次出现在Marianne“喂水”时,第三次是真实的,Héloïse正如读书时所说,呼唤Marianne回头,两人用这个简单但郑重的方式与彼此道别。但正如Héloïse所说,就算时间飞逝,感情也是刻骨铭心的。她们留下了彼此的画像,留下了28页,留下了《四季:夏》。

最后长达2分41秒的长镜头,Héloïse从平静到闭目冷峻到哭泣到微笑,正好应对了之前三个阶段的回忆。平静是未曾相识之初,闭目冷峻是Marianne欺骗时的身份,哭泣是二人情感的共鸣,微笑是对感情的铭记。看幕后照片,这一幕一镜到底的特写镜头拍摄时导演正坐在Adele身后,也许,这不仅仅是剧情的回忆,也是二人之间共鸣的回忆。

富裕的文本信息

除了画面的前后对比,Marianne与Héloïse的台词也往往一前一后地重复相同的意思,这是两人智识之间的逐渐靠近。除此之外,女仆、夫人还有其他角色都不断以旁白的形式推进故事发展。旁白不一定要是语言,也可以是行动。

女仆告诉Marianne小姐姐姐的故事;夫人以其权利请来了Marianne促成了两人,又用权利驱逐了Marianne;而阿卡贝拉的那段歌词,则是对两人当前境遇的阐述。

“non possum fugere”( 我无法逃离)。这一段,配合Marianne与Héloïse隔着篝火时的神情,既是说她们无法从彼此感情中逃离,也是说她们无法从男权社会下逃离。双重结构预示着二人今后的命运,同时考虑到台词来源,我认为它还有第三段意思,即导演本人的深刻情感。

根据考据,“non possum fugere”来源于尼采的《查拉如斯特拉如是说·第十七章:创造者之路》,原文为“Du gehst über sie hinaus: aber je höher du steigst, um so kleiner sieht dich das Auge des Neides.”孙周兴译本将其译作“你超过他们而去:然则你升得越高,嫉妒之眼便把你看得越小。而飞翔者最受人仇视。”全文摘抄如下:

《查拉如斯特拉如是说·第十七章:创造者之路》孙周兴译

我的兄弟呵,你愿意进入孤独之中吗?你愿意寻找那通向你自身的道路吗?请稍作停留,且听我道来。
“谁若孜孜于寻找,就容易迷失自己。一切孤独皆是罪过”:群盲如是说。而你久已归于群盲了。
群盲的声音也还将在你心中回响。而当你说“我不再与你们共有一种良心”时,那将是一种哀怨和一种痛苦。
看哪,这痛苦本身依然由这同一种良心所产生:而这种良心的最后闪光依然在你的哀伤之上熠熠生辉。
然则你意愿走上你的哀伤的道路,那通向你自身的道路吗?那么请向我展示你的权利和你这方面的力量!
你是一种新的力量和一种新的权利吗?一种原初的运动?一个自转的轮子?你也能迫使星球围绕着你转动吗?
呵,有如此之多渴望高空的欲念!有如此之多虚荣者的痉挛!请向我展示你不是一个渴望者和虚荣者!
呵!有如此之多伟大的思想,它们之所为无异于一个风箱:它们鼓胀起来又变得更加空洞。
你把自己称为自由的吗?我意愿听到你支配性的思想,而不是要听到你摆脱了枷锁。
你是这样一个可以摆脱枷锁的人吗?有的人,当他抛掉了自己的奴役义务,也就抛掉了他最后的价值。
哪方面的自由?这与查拉图斯特拉何干?而你的眼睛当向我明白地昭示:为何而自由?
你能够把你的恶和你的善赋予自己,把你的意志高悬于自身之上,犹如一种律法?你能够成为自己的法官以及你的律法的报复者吗?
与自己律法的法官和报复者独处是可怕的。一个星球就这样被抛向广漠的天际和冰冷的孤寂大气之中。
如今,你孑然一人,依然因为大众而受苦受难:如今,你依然完全拥有你的勇气和你的希望。
但有朝一日,孤独将使你疲倦,有朝一日,你的高傲将蜷缩,你的勇气将畏缩。有朝一日,你将高喊:“我是孤独的!”
有朝一日,你将再也看不到自己的高度,而太过贴近你的卑贱;你的崇高本身将有如一个鬼魂一般使你害怕。有朝一日,你将高喊:“一切都是虚伪的!”
存在着一些情感,它们想要把孤独者杀死;如果它们没有如愿以偿,那么,它们本身必将消亡!然而你能够成为凶手吗?
我的兄弟呵,你已经认识“蔑视”这个词了吗?还有你的公正的折磨,公正地对待那些蔑视你的人们?
你迫使许多人改变对你的看法;为这一点,他们无情地向你要价。你走近他们,但却擦肩而过:对此他们永远不会宽宥你。
你超过他们而去:然则你升得越高,嫉妒之眼便把你看得越小。而飞翔者最受人仇视。
“你们怎能对我公正啊!”——你必定会说——,“我为自己选择了你们的不公,以之作为我应得的部分”。
他们对孤独者投以不公和污秽:然而,我的兄弟呵,如果你意愿成为一颗星,你就必须因此丝毫不减地向他们照耀!
而且,要小心提防那些善人和正义者!他们喜欢把那些为自己发明自己的德性的人们钉在十字架上,——他们憎恨孤独者。
也要小心提防那种神圣的单纯性!在它看来,一切不单纯的东西都是非神圣的;它也喜欢玩火——处置异端的火刑。
还有,小心提防你的爱的发作!孤独者会太快地把手伸向他遇见的人。
对于有的人,你不可伸手相迎,而只可伸出巴掌——而且我愿你的巴掌还长有利爪。
但你所能够遇见的最恶劣的敌人,将始终是你自己;你自己躲在洞穴和森林里暗中守候着你。
孤独者啊,你走上通向你自己的道路!而你的道路要经过你自己和你那七个魔鬼!
你将成为自己的异教徒、巫婆、占卜者、蠢材、怀疑者、非神圣者和恶棍。
你须意愿在你自己的火焰中焚烧:如若你没有先化为灰烬,你怎能新生!
孤独者啊,你走上创造者的道路:你想从你那七个魔鬼中创造出一个上帝!
孤独者啊,你走上爱者的道路:你爱你自己,因此蔑视你自己,正如惟有爱者才能蔑视。
爱者因为蔑视而意愿创造!那不必径直蔑视他所爱之物的人,关于爱能懂得什么!
我的兄弟呵,以你的爱和你的创造,进入你的孤独之中吧;而正义以后才会跟上你。
我的兄弟呵,以我的泪水,进入你的孤独之中吧。我爱那人,他意愿超出自身而进行创造,并且因此而归于毁灭。——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看原文,通篇说的是寻找自己的道路,而这句“以你的爱和你的创造,进入你的孤独之中吧;而正义以后才会跟上你。”这段让我想起访谈中Celine提到过的孤独,而Adele则说过两个人一块孤独着也不错(大意),那句“正义以后才会跟上你”,我认为是Celine特地创造的正义——“平等视角”以后会逐渐成为一门视听语言。至少,Celine是这么希望的。

对于导演及其作品的个人看法

Celine是一个非常有想法有创造的人,从《水仙花开》开始,Celine的镜头运用就非常克制。不比男权视角下大书特书的“裸体”与“性交”,除非必要,Celine几乎不用这样的镜头。因为这样的镜头既不唯美,还间接满足了男性视角下的“窥淫欲”。

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做爱镜头的缺乏,我认为有两个原因。首先正如上一段所说,不唯美满足窥淫欲,第二我认为是视角。不管什么原因的做爱,不管过程结果如何,这个动作所展现出来的都是“占有”。而在这个故事恰恰展现的不是占有,而是平等与心灵的碰撞。也因此,电影没有得到“凯撒奖”不算例外,因为它整个的表达都非常的“不法国”。它没有故作深沉的哲理,没有男性电影人期待的带有色欲的裸露镜头,甚至连他们的存在感都被剥夺。他们被冒犯了,所以他们选择侵犯回去——正如他们一直所做的那样。

Celine选择这样的视角去展露故事,是她长期接受独立电影熏陶的成果。国出生、成长的她确确实实接受到了新浪潮以后脱离了纯试听感受与必备的叙事性的法国电影文化,与之同时,他国的电影让她脱离了纯粹的法国电影视角,独特性带来的孤独被她引入到哲学中,最终导入到电影中。这种哲学性的表达,恰好又是法国左岸电影的一条分支。玛格丽特·杜拉斯作为导演,就曾用电影表达哲学,只是她的更加晦暗不明。而Celine,则清晰地表达出来。不管运用何种方式——文学、绘画、雕塑、音乐、电影或其它种种——能够完整地表达出自己创作意图的创作者都是亲切的,不自以为是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提出、做到平等与尊重,也难怪她可以将Adele从噩梦中拯救出来,让Noémie发现新的视角,并与其一起为女性努力。

参考资料:

微博超话:womans
微博超话:阿黛拉哈内尔
微博超话:诺米梅兰特
微博超话:CelineSciamma
简析《燃烧女子的肖像》中的景别运用: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y741127SS
特别感谢微博诸位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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