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

警员们在房子里翻翻找找的时候,我在阳台上眺望古旧的街景。

不管多少年,这里始终如此,安静的让人看不见半点生命。老人们的絮絮叨叨占据了街道的主色,偶尔路过的年轻人眼里都是一片衰败,看着让人恶心。我有时简直分辨不出,到底是他们更恶心,还是我那被抓的外甥更恶心。

“小姨,他们走了。”软弱的声音蓦然从身后传来,我猛然回头,果然看到了一脸唯唯诺诺的神色。她抓住轮椅的把手想把我推进房内,又被我的拒绝推开。

我说:“放手。”

那双手,那双被家务浸染的树皮老手果然触电一样地放开。我瞧着这打工女一样的手冷笑一声,自己回到书房里。

什么外甥、外甥女,简直一点她的影子也没有沾到。不是唯唯诺诺就是没有主见,甚至连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我实在不懂她为了什么可以牺牲自己来救他们,因为是儿女吗?

简直可笑。

“给我茶。”按响桌面的通话器,我一如以往地下达命令。已完成的稿纸堆在桌上,未完成的散落一地。我喜欢这样,把各种各样的可能都写在纸上然后打乱它们再重新拼接,这样的作品不会是顺序,当然,也不会是倒叙。它是属于我的,独特的,打乱的叙事方法。我取名为“悦子叙事”。

“小姨,茶。”符合温度的乌龙茶放在了合适的位置,倒是送茶的人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刻退下。我没有停笔,只是继续书写着“那黑暗的房间里,小提琴声若隐若现。是莫扎特吧?还是肖邦?我不知道,我只能听出那是离别曲。慌乱代替了黑暗逐渐爬上我的心,我的眼。我姐姐,我最最喜欢的姐姐,你是要离开了吗?你是要离开妹妹我了吗?我不要这样……”也许写的太快,钢笔尖在听到“小姨”二字的瞬间扭成诡异的角度,墨水毫不顾忌地流出来,洇满一纸。我把纸笔都丢在地上,说道:“捡起来。”

旁边人抖了一下,“我弟弟”三个字在空气里未作停留便即消散。她弯下腰捡起纸笔,却捡不起榻榻米板上的墨水印记,只能眼睁睁看着墨水一点点流向并未铺平的榻榻米板,一点点渗下去,最后换来低微的呻吟:“水。”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茜愣了一下,毫无征兆地颤抖起来。她覆着脸,握不住的纸笔从手里滑落。我冷冷瞧着,在她终于平静下来以后说道:“把庄介的球棒拿来。”

“什么?”

“叫你做就去做!”我故作不耐的声音高冷地像来自于天上,茜迟疑了会,还是拿来了球棒。

我叫她推开带轮书桌,拉开匆忙铺就所以不平的榻榻米板。下面那人双眼已睁开,熟悉的学生制服套在身上,像是时光的流转。

只是那张脸,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张恐惧的近乎扭曲的脸,不熟悉。

我高举球棒,重重地打了下去。

像打在西瓜上。

恐惧在那双眼里一闪而过,随即鲜血蔓延,蔓延过土,接着渗了下去。

鲜红、鲜红的。

茜面无表情地看完全程。在对方不再挣扎后,她熟练地把人弄上推车,准备丢到郊外。她专注又面无表情的侧脸像极了她妈妈,我忘情地想要站起来,却被现实击倒在轮椅上。

我狠狠地拍打双腿,它们依旧没有反应。

我抬起头来,茜的脸,又是她的脸。是那个没用的男人和让我骄傲的姐姐共同塑造的脸。软弱、唯唯诺诺、缺乏担当的脸。

“把这个擦干净,然后一块丢了。”我递过球棒,无所谓地说着。

茜接过去,挣扎了下,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庄介不在了,以后谁来引人?”

“你是傻的吗?现在这样子,这事还能做吗?”我提高了声音,丝毫不诧异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因为她也好,那个被发现被抓走的笨蛋也好,他们身上,只有姐姐的生物基因。

仅此而已。

茜默默地收拾好了一切,把榻榻米、桌子都恢复成原样,带着尸体离开了。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姐姐,梦到她带着小她两岁的我,在小提琴弦上飞舞。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年轻,她冲我温柔地笑,告诉我我是她的骄傲。

“你真的很会写小说。”梦里她声音都是年轻的,我傻傻地笑着,和她说她是我见过小提琴拉的最好的人。

她说不是,总有更厉害的人。又说,她现在被人追求,也许很快,她就要离开我了。

我拉着她衣角,说不要,不要离开我。我甚至在哭,但她只是笑,温柔地笑,然后拿开我的手,向提琴拐角处走去。

那里有人在等她。一个高个男人,还有两个小孩。他们长着茜的脸,长着庄介的脸。我哭喊着跑过去,看到一辆车飞驰而来,看到姐姐一把推开茜和庄介,自己腾空而起。

我愤怒着、悲伤着加快脚步,抓住那个抱着姐姐的男人的领子想骂他,又一辆车飞驰而来。

那个男人被压成了饼,而我,失去了我的腿。

我抱着我的腿哭泣,两个小人走过来,顶着两张成人的脸。他们绕着我,拉住我的手,撑着白痴一样的表情叫我:“小姨。”

“小姨。”

这声音在我耳边徘徊,像是锥体,又像是螺旋体,它们从四面八方裹挟着我,要我承担起抚养的责任,要我养活他们。我不要,我抗拒,但我拒绝不了那万千声音里唯一的温柔:“你的小说写得最好了。”

她说着,声音慢慢铸成了墙,墙外,是白痴的声音,墙里,是白痴的笑容和两个小人。我想推开他们,但墙体越来越近,地方越来越小,小的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人。不,一个残疾人,两个白痴。

我惊醒了。

没有冷汗,没有难过,只有陌生的声音在门外。是个女人的声音,低沉、笃定。

她说:“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对抓走的人不闻不问,只往他身上拼命推罪的家人。”

“其实是你做的吧?利用你姐姐的身份,利用你弟弟离不开你的依赖。”

“我们查过了。你妈妈是为了保护你们姐弟才出的车祸,葬礼上你爸爸和你小姨又因为争论再出车祸。你爸爸死了,而你小姨也因此失去双腿。”

“邻居都说你小姨脾气古怪,对你们也很凶。”

“所以你们才想要会拉小提琴的人做你们精神上的‘妈妈’对不对?”

外面质问一句接着一句,我不知自己应该继续装睡还是起来。毕竟,白痴是不可信任的。

茜的声音忽然响了,笃定的不像是被追问的人:“我今年28了。”

“嗯?”

“所以,你认为我是怎样才会找一个高中生来当我的‘妈妈’?”

“是庄介干的。从你们到来的时候,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笃信了这点。”

“作为家人,我不能责怪我的弟弟。但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又不能不承担起社会的责任。所以你要我说什么?说我弟弟没有罪吗?还是冲上去指责他?”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血脉最亲的人。”

说得真好啊!我几乎要鼓掌了。这态度、这声音,和保护闯祸的我的姐姐一模一样。

面对这样的回答,对方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但是你弟弟不可能在被抓之后还用球棒打死一个人。”

我愣住了。

茜,大概也愣住了。

我必须要说话了。

“茜,有客人来吗?”

“小姨,是位女警官。她说她有新的发现。”

“那你赶紧扶我到轮椅上去。”

纸拉门推开,我看到了女警官。她很安静,身姿挺拔的像是一棵树,眼神温润又安定,像姐姐。只是看我的时候,多了几分探寻。

像是我自杀得救时姐姐的神色。

“我叫真壁有希子。”

“美川游。”我深呼吸一口,问道:“不知道我外甥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是不肯开口,甚至不肯抬头。这样认真执行‘缄默’的人,我也是头回见啊。”

很难判定这语气是不是赞赏,相比之下那谨慎的探究神色更吸引我。这模样像极了姐姐研究曲谱的样子。我闭上眼睛,试着分离现实与回忆。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和您外甥见上一面,劝服他说出情况呢?”真壁的声音带有几分试探,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想起刚才她提到的那具没有被认真对待的尸体,我又失去了兴趣。

“谁的罪,谁抗。他没罪,不抗。”我回道,得到了一个饶有兴趣的眼神:“所以,你不认为庄介有罪?”

“这是警察的责任,不是我的。我的责任,只有抚养他们长大。”我想我是扬起了下巴,因为警官的神色有瞬间的不同。但我还没捕捉到具体,她已经开口了:“也是。”顿了顿,她又说道:“这长大,大概也有帮您干活吧?”

“你说什么?”

“你的书桌……”她指了指房间,“我记得之前书桌下面的榻榻米是不平的。而且,榻榻米板也很干净。”

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了:“我昨天不小心把笔弄折了,所以洒了一地墨水。”

“原来如此。”警官站了起来,“既然您对此事漠不关心,那我也不继续叨扰了。”说罢,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我看着茜,她在我对面瑟瑟发抖。扬起手掌,想了想,我又放了回去。甩了句“没用的东西”,我回去继续写作。

下午,庄介意外地被放了回来。他说因为警察发现他在被关期间有人被打死,所以放了他。我想这大概归功于“疑点有理论”,但也没放在心上。茜一如既往地做好了饭菜,只是神情冷淡,看上去不像以往。我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用。亏我开始还觉得她像姐姐,现在看来,明明那个警官更像。

怀抱这样的想法,我进入了梦乡。

只是我再没从梦乡里爬起来。

大概,那是因为一氧化碳吧?

流下不知因为生理反应还是内心感慨的泪水,我永远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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