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归来

1995的深秋,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满地落叶,一样老鼠乱蹿,一样咖啡店满大街,一样帅哥美女在街头向对方传送爱的视线。

小早川佳代就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坐上维莱特公园的白圆桌椅。音乐学院的白帆建筑立在眼前,学员们慵懒的法音伴随长笛萦上拿铁甜腻的香气。佳代随意要了杯黑咖,在金发小伙的质疑眼神下重重点头,然后捏起施德楼经典六角黄色铅笔和钢尺在画纸上描绘。她时不时停下,用透明量角器比划着,又重回绘画,不久白帆就像照片一样贴在了画纸上,只是变成了白纸黑铅的纯设计图。佳代满意地点点头,二十八岁的脸上浮现出与周围气氛相符的笑意,就连已经半暖的咖啡,也在这笑容下溢出了牛奶的香气。

“Bonjour!”浓重的口音从身后传来,不近,但也不远,佳代一边猜测是不是法国南方人一边回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棕色双排扣皮风衣,敞开的衣角里是深蓝色铅笔牛仔裤,合身又挺直,配上同色马丁靴,看着修长又英气。往上,是露出的天蓝色竖白条纹衬衣,解开了一个扣子,所以可以看到铂金边不规则松绿石项链。佳代第一反应就是这女人品味绝佳,不过这反应在看到熟悉的脸后便烟消云散了。

“美织佑子。”她心里默默念了句,脸上还是转过来时的淡然素净,丝毫不像看到大明星的样子——还是她贯来欣赏的大明星,或者说,超级巨星。佳代淡的仿佛陌生人——她们确实也是陌生人——回了句:“Bonjour。”

同样浓重的口音,非常熟悉的亚洲人面貌,甚至可以说有些好看,这让佑子松口气,但同时又有些紧张,她推了无数个通告,干净利落地拍摄完广告连夜飞来法国,就是为了躲掉国内那些狂热的粉丝。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应该是不认识她的留学生吧?佑子希冀着,口气也小心翼翼:“请问您会说日文吗?”

“会。”佳代干净利落地答道,完全没发现对面同年岁的巨星认为自己只是普通留学生。看到她轻松淡定的样子,佑子终于松了气:“请问回市区怎么走?”

“从这出去,往右,坐四号线,到呃……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站名了。”佳代一脸抱歉,佑子温和又不失感激地答道没关系,刚道完别,看到霞光满天,忍不住回头:“傍晚了哦,你回学校会不会有点晚?”正在收拾画具的佳代听问一脸愕然:“回学校?”

“你不是大学生?”巨星也一脸愕然,正好金发小哥收拾好了餐车,后面布告栏上那张相同的脸配着vogue的字样微微闪光,“miori yuko”几乎与其同等大小。佳代看了眼海报又转回头,佑子已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海报。

拉了拉身上印着DKNY的白色抓绒长版卫衣,佳代露出一个标准笑容:“我已经工作五年了。”说着,她背上挎包,大跨步走了出去,美织佑子赶紧跟上,又被海报拦住了步伐。等她再跟上时佳代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她当着一车站的人面面深深鞠躬:“抱歉,我太武断了。”

回城的路上两人意外同路。看着坐在身边安之若素的佑子,再看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画面,地铁的呼啸声在一个又一个交接点穿过门狭击打在耳朵上,美织佑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佳代看在眼里,微微抿了抿唇。

一点都不像大明星啊这人。不管是礼貌地问路,还是习以为常的地铁,亦或者温和有礼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中产出生的普通少女,和电视上气质拔群,舞台中心光芒万丈的样子差太远了,远的像是东京铁塔地基和顶楼的距离。

佳代想着,地铁独有的与世隔绝的潮湿空气,慵懒断续的法国口音,身边说不出的香味——像铃兰,又像别的什么花草味道——逐渐糊成一团,她抱着包,慢慢闭上眼睛。

佑子往右边挪了挪,丝毫不在意贵重的皮风衣在不知多少年的铁皮椅上剐蹭。佳代不甚意外地向左偏了,正好倒在她肩上。洗发水的香气冲破多年湿霉盘旋在佑子鼻端,像空气清新剂一样驱散了她的烦闷。佑子试着低下右肩,希望佳代可以睡得更舒服。确定她没醒之后,佑子也闭上眼睛,开始回想这段时间的不畅。

首先是今日刚成前男友的青岛俊作。尽管一再提醒自己要公立,但想起他,佑子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英俊、帅气,有着青年男士的朝气,体贴人的温柔还有着会哄人的好唇舌。这些原本都应该是优点,但分手以后,这些都仿佛成了缺点。英俊帅气成了浮华,朝气成了不懂事,温柔成了软弱,哄人变成了油嘴滑舌。佑子想着,丝毫没注意佳代已经醒了,正安静地打量她半张侧脸。

真好看!不是那种杂志上画出花一般的好看,也不是舞台上浓妆靓丽的好看,而是淡妆下挺直的鼻梁,明亮的眼神,披荆斩棘的气质,还有微微蹙眉时的深思。尽管车厢里到处都是法国的青春靓丽,但美织佑子坐在那里,就是最明亮的中心。

“不行,太偏激了。”意识到自己跑偏的佑子回过神,暗暗斥责了自己一番。佳代早已收回眼神,画具包也被她放到一边,镶钻十字架项链不知不觉跑出了领口,在灯光下闪烁淡淡的光芒。佑子微微笑道:“睡醒了?”

“嗯。”顿了顿,佳代补充道:“谢谢你。”

“没什么。”佑子说着,想着要不要挪开一些,又觉得应该找些话题,想了想,她选择后者:“您是来旅游的吗?”

“是啊。”佳代应了句算是回答,空气又静默下来。佑子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仔细想想,除了独自在家时,她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不断询问的化妆师和造型师,一直讲戏的导演,不断对戏的搭档们,喝酒时热闹的酒友,恋爱时逗乐自己的男友,出入待时等待的粉丝,就连看电视电影,也有对白声和背景乐——它们叽叽喳喳此起彼伏,不断提醒着佑子她不是一个人,她是走在哪里都有人倾慕的巨星,除了眼前这人。这种落差让佑子有些寂寞,又有些好笑。她本就是为了逃离那些喧闹而来,却不知自己早已习惯了喧闹。

她正想的入神,全没注意到佳代喉咙滚了几滚,最终蹦出两个字:“你呢?”

裕二: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了法国南部去参观那些融合了西班牙风格的教堂们,也许还有纳尔榜的古罗马遗迹。

尽管只来了巴黎两天,但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那股自由的气息,是我在所里感受不到的,带着花香草香的自由气息。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如果不独处数日,我是不知道那股离开的愿望是冲动,还是深思熟虑。

现在,我相信那是深思熟虑了。就像用量角器比对过的真实建筑,钢尺上真真实实的刻度那样,而不是如同梦里面的城堡。我要离开会社,堂堂正正的离开,离开那些我已经做厌了的高等住宅的设计,仿佛硫酸纸不断复刻一样的标准建筑,还有许多我想不起但是已经厌恶了的工作。

我喜欢的,是简单的平房,染上人类的气息,有着绿竹红花,篱笆榻榻米那样简单自然的建筑。它们或许小,或许便宜,也永远不会被标榜为史上最难忘的建筑什么的,但我不在乎。我学建筑设计,不是为了名利。也许一开始,那个选择的背后还有着不想和大部分女子选的一样的倔强,但现在,我爱这份职业,爱这份职业背后小小的、诚挚的、带着烟火气息的温柔。

我很倔,对不对?

但你知道我的,小时候选乐器,大家都选长笛而我选择黑管,就是因为不想一样。以前的我如此,今后的我,也必会如此。所以我想,昭和时代的贤妻良母是不适合我的,毕竟,我连肉丸都能做成加大版呢。

写到这里,我有点难以继续。我知道你的期待,正如同你知道我的性格。交往六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有才华、温柔、又善解人意。这样的男人,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遇到了,但……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遵守约定,郑重地向您提出分手的请求。我不能,不会,不想把我的未来、我的期待、我的事业,都与东京都第一会社绑定在一起。我是自由的,也将永远自由下去。

期望您未来好运!

小早川佳代   

1995年9月20日于巴黎,德加勒斯王子

陪佑子剪发的时候,佳代几乎目不转睛。黑发姑娘卡擦卡擦,毫不怜惜面前保养得宜的长发。佳代没来由地想到了罗马假日,那个享受一日自由的可爱公主。

“请问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路口分别的前一刻,佑子发出了邀请,佳代顿住脚步,一直清淡的脸上露出震惊情绪。佑子不好意思搓搓手,路灯下的偌大个头倒显出少女模样:“感谢你今天帮我指路。”佳代哦了声,没有下文,佑子也不急,只站在那里等着。等一个流浪汉唱着歌从街头走到街尾后,佳代点点头:“好啊。”

“那明天?”

“就在这里见吧,吃了饭,我正好南下。”

“可以冒昧问下去哪吗?”

“南部,看教堂。”佳代指指项链,“我信它。”佑子有些吃惊,佳代笑了笑,转身就走,只留下白色的宽大卫衣在街灯下摇摇摆摆,像青春向尾巴走去。等再也看不到身影,佑子才问出“我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哟。”第二天吃饭,佳代爽快地答应了。佑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黑曜石长方吊坠在黑色高领上摇摇摆摆。佳代笑笑,不想说她这身牛仔服给了自己好感——如果能把披散的长发再剪短些就更好了。柔顺的长发配上故意磨损的牛仔衣领袖口,黑色狂野的黑曜石项链,怎么看都有种不和谐感,像是古老的御所被高楼大厦所包围一样。

佑子仿佛感知了她的心意,吃完最后一口色拉,她道:“我去剪个头发,待会我要怎么找你?”

“我?”

“嗯,你刚说你要去画新桥,然后坐南下的火车去纳尔榜。”佑子慢慢说着,显然刚才随意的几句话她记在了心上,“我去剪个头发,然后拿行李来找你。”佳代目不转睛看着她衣领上的牛皮绳,仿佛在下决心,佑子正要询问,她已经开口:“我陪你去剪头发吧。”

从进了理发店,到蹩脚的法语配合图片选定造型,再到终于坐到椅子上围好围巾,佑子都没能从“被陪”中回过神。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重回十几岁的校园生活,有着三两好友相互陪伴。但佳代?她们才刚刚认识一天而已,不要说好友了,就是朋友,也要打个问号吧?

佑子迷迷糊糊想着,看着镜中宛如猫咪一样趴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发现刚才和理发师对话的时候佳代说的不完全是法语,不由得笑道:“我以为你法语很好的。”

“噢?”佳代坐直了些,佑子只笑。佳代想了想,也笑了:“因为我一个人旅游吗?”

“是啊!”

“我只是不喜欢像木偶一样被人提着到处跑罢了。而且我想去的地方,很多旅行团都不去。他们去的都是香榭丽谢,巴黎铁塔,枫丹白露,蒙马特这样的地方。”

“……也是。”

“你呢?为什么想一起去南部?”

“和你一样的理由。”

“嗯?”

“想看看这世界存在的,美丽的,寂静的风景。有首诗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佑子说着说着,念了起来,“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

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

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

佳代微笑听着,没有戳破她曾去看佑子的舞台剧,更听过她富有感情地朗诵这首聂鲁达的名作。她只是笑着,看着佑子长发慢慢落下,逐渐露出青春的气息。

 

把合照塞进相册,美织佑子心满意足地在自家大床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秋阳透过乳白色纱窗打在白柚木地板上,散出淡淡的光。佑子随意套了套蓝灰色旧法兰绒睡袄,拎着垃圾袋开始清东西。男士拖鞋,蓝柄牙刷、男士睡衣,林林总总装了两大袋子。丢下楼的时候她心里还在诧异,青岛俊秀居然介入地这么深,再转念,也便释然,毕竟自己在离开法国时会抱着佳代一阵大哭,既是因为他,也是因为她。

“不知道她回国了没?”想起佳代,佑子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蓝灰色旧衣配上新剪的短发让她看上去像个黄脸婆,偶尔经过的人完全没发现这是街头巷尾贴遍海报的超级巨星。等有人发现时,她已经消失在大楼深处,保安们则在门岗上恪尽职守。

佑子是赶回来参加宣番的,其实她本来就没什么假期,那五天出国游,是她硬生生从通告、宣番、试镜、定妆中挤出来的。刚下飞机,经纪人就喋喋不休地说了半车话,原本不累的佑子被那么一唠叨,顿时觉得舟车劳顿。她挣扎着没表现出来,只是看到行程表时眉眼不自觉地皱在了一块——乍一眼看去,她半年都落不着休。

“明晚你要去明石家的宣番,后天下午有笑福亭鹤瓶的邀约,晚上有个剧本你得看看,编剧有点名气但不算太出名,叫什么来着?三谷……三谷幸喜。大后天……”经纪人滔滔不绝,三十六岁的脸上已经纹路明显,可见她平日操心之多。佑子自觉地没有插嘴,甚至打呵欠都偏过头,避免喷了经纪人一脸。看她疲惫的样子,经纪人也软了心肠,问道:“你和他怎么样了?”

“分了。”干脆利落地回答,佑子脸上写满了“我不想说”。经纪人叹口气,当初他们交往的时候自己百般反对,但架不住佑子一脸情深,拍了十七个小时的戏还去对方家做饭,她只好举手投降,对外公布二人交往的消息。结果才过去半年,就……她很想问问原因,但看着佑子一脸倔强,只好收起八卦的心,问道:“对外公布吗?”佑子听问,长长没有做声,临到下车那一刻才轻声道:“公布吧。”经纪人应了声要送她上楼,被她拦住了,只好放弃。

上电梯的时候四方无人,佑子拽住行李箱又拿住行李包,脸上全无表情。等刷牙时看到旁边一根牙刷,怔忪半晌,情绪一时紊乱,又想哭,又想笑,又想松气,又似噎气,直到拿出合照的那一刻,佑子才觉得一缕阳光破开漫天黑雾,想想又觉得不对,转过头,可不是日出了么?她不禁一笑,想起了火车上的交谈。

其实也是偶然。如果不是被人认出索要签名,佑子会一直以为佳代不知道自己——毕竟佳代实在太镇定,即便坐在一起,也会保持一些微妙的距离,不让人觉得远,但也不会觉得近。佑子正在琢磨这远近把控的方式,一个法国姑娘带着vogue走过来,礼貌地询问她是不是杂志封面上的人。佑子点点头,在少女的欢呼中接过笔签下大名。佳代微笑地看着,法国姑娘不禁问道:“你也是她的粉丝吗?”

“不,我不是。”佳代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看过她演的戏,演的很好看。”佑子正好签完名,听到这句,惊在心里。微笑着目送法国女孩离开后,她立刻转头:“你知道我?”佳代看着好笑,慢吞吞说道:“知道啊。”说完这句,她再也没有作声,任由佑子思索一路,猜测一路。

佳代到家的时候正赶上笑福亭鹤瓶表演《不准说死》,她索性把行李一放,从酒柜中抽出瓶红酒细细观赏。

上一秒笑福亭鹤瓶模仿被主人要求不允许说死的常随,一脸愁眉地说着“老爷,如果您说了死怎么办?”下一秒便脸一偏,扮演满脸不可思议最后咬牙切齿地回答:“那我多给你一年工钱。”随着这个转换,镜头也顺势一切,正好切到驼色呢子大衣的佑子抚掌大笑,绿蓝橙三色格羊毛围巾被塞在领口那,配色看着说不出的别扭与……土。

“这品味……”佳代扶额叹息,完全不想回想旅游时看到佑子“出众品味”时自己的目瞪口呆。电视里笑福亭鹤瓶还未结束表演,他甚至朝着佑子挤眉弄眼口气粗鲁地说着“俺”,佑子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配合做出主人才有的厌恶姿势,配合的天衣无缝。佳代摇摇头,关掉电视,开始收拾行李。

才拉开拉链,就看到一瓶霞多丽葡萄酒,佳代一愣,摇摇头,把酒放到一边,然后取出几包速溶咖啡。正要继续往下取出衣物,门铃响了。她往外一瞧,裕二那酷似永尾完治的老实脸在门口一晃一晃,佳代把行李放到一边,跑去开门。

“好久不见了。”乍一开,佳代便以一种半陌生的姿态打着招呼,裕二抿抿唇,递上玫瑰花。佳代似乎没注意,只盯着他右手边一个大箱子,表情像哭又像笑:“难为你都给我送回来了。”

“这是你的私人物品嘛。”裕二说着,弯腰去搬箱子,佳代拦住他:“放着吧,一会我请人处理掉。”

“这不是你日以继夜做出来的作品吗?为什么……”

裕二不敢置信地抬头,话出口一半,便被佳代清淡的表情阻住了。他忽然相信佳代来信说分手是真的了,原本准备的一车道歉话也缩了回去。佳代招呼着“进来坐坐吧”,他却摇头拒绝了。佳代不好再请,只让他等一下,便带着花束飞快跑进客厅,没一会便带着速溶咖啡出来:“伴手礼,还请您收下。”裕二看着袋子哭笑不得,忍不住道:“人家去法国都是带LV啊古奇什么的,或者红酒,你倒好,带速溶咖啡。”佳代听说,抿嘴一笑,裕二看着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以后你要好好的,不要太累,少熬夜,多休息,知道吗?”收回手,他苦笑了下:“还有,不要再遇到我这种以分手来威胁你事业的男人了。”

“裕二……”佳代喃喃着,想说什么,裕二却没等她说完,留了句“好运”便转身离去。

 七

说是独立创业,其实直到年关边上,佳代都没半点进账。每日里除了看书画设计草图,也没其它什么事,只是酒柜里的酒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那瓶霞多丽与合影待在酒柜角落处,毫无动静。

比起她,佑子的生活大概可以说“丰富多彩”。除了赶不完的通告拍不完的戏,还要硬挤出几天拍新接的广告。只是广告要求长发丽人,不得已,她去弄了顶假发佯装真发,总算拍的还像模像样,最后成品出来时经纪人还揶揄道:“换成我是男人,也要追你。”佑子听了笑问:“那你孩子怎么办?”经纪人扁扁嘴:“那还是算了。”周围听的都哈哈大笑起来。

出了拍摄地,冬阳毫不遮掩地穿过枯枝晒到佑子脸上,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乌黑的眼圈突破化妆品的遮掩,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经纪人心疼地看着她:“这几天没安排,你好好在家休息吧。”佑子感激地冲她点点头,回去公寓。到家时正好赶上落日,火红的云彩看似天边,却与佑子家正好持平,她站在全面落地窗前,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黑暗慢慢爬上来,白柚木地板随着光线的变化,散出淡而温润的光。

佑子转身拿了瓶啤酒,电视里正热闹地放着广告,她看到自己的脸在上面微笑,不一会换了木村拓哉的脸,再一会又是自己的脸,只是这次旁边站了阿部宽,两人仿佛夫妻一般站在冰箱边上,为冰箱做着广告。佑子紧盯着电视,却全无表情,终于在切到电视剧后,她拿起遥控,啪地关掉电视。

房间就这样静了下来,安静的,和外面高空的空气一样。佑子缓步走到阳台上俯视,下面车水马龙,路灯一盏一盏地亮着,行人都如同蚂蚁般在街上悠悠而行。往前,是矮一截的建筑,再往前,又矮了一截,就这样不断远眺,可以看到最前方一排小小的两三层平房在萤火虫般的路灯下安静地立着,似在城市中,又似在城市外。佑子忽然想起了那个短暂同行的游伴,她不就是这样吗?安静的、明丽的,似乎在尘世中,又似乎在尘世外。

“我很喜欢你的表演。”法国姑娘离开后,佳代少见地主动说话,只有一句,但足以让佑子那颗心雀跃不已,那点小小的、隐藏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满足。佳代似乎感受到了,嘴角少见的扬起了弧度。

打开抽屉,找出合影,翻出后面留下的电话,佑子电话打得自然而然:“你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看电影。”

“什么电影?”

“幻之光。”

拒绝了佑子来接的建议,佳代把碰面地点订在了锦糸町站附近的固定居酒屋前。她很喜欢那里的关东煮,冷天丸子配上烧酒,足以提供一天的温暖,这还是大学时裕二教她的。

刻意提早一些到,但比不过更早的佑子,看着她头戴巴宝莉风格猎鹿帽,脸上碎格子藏蓝拼接口罩,米色围巾配驼色大衣,绿色袜子突兀地插在灰色ucg雪地靴内,佳代满心地哭笑不得。反而一直东张西望的佑子看到她,眼睛在夜色里亮了亮。

“给你。”两人甫一见面,佑子就塞过来一个纸杯,佳代懵懂接过才发现是关东煮,佑子笑道:“这个点不吃点东西容易饿。”佳代点点头,随手拿出一串放入嘴里,才发现温度正好,想来佑子把这个也考虑了进去。

走到电影院,佳代摁住要去买票的佑子:“我来买票吧。”说着,又笑:“你这样子我怕吓坏了卖票员。”说完,不等佑子答应,便递出钞票。佑子现在一旁,看着佳代米粉色围巾在大红羽绒服上被风吹起,露出一点点脖颈。佑子想着待会要提醒她围紧一些,佳代已经拿了票出来:“中间偏后一点,可以吧?”佑子目光闪了闪,说道好。

坐下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票,佳代小声道:“这导演,以前没听说过。”佑子凑过去看一眼,声音也小小的:“圈内不是很出名,不过他很喜欢台湾一位叫侯孝贤的导演拍的电影,我看过,也很喜欢。”顿了顿,又说:“这电影是改编的,原著是宫本辉的《幻之光》,我挺喜欢的。”她话音刚落,灯光就熄灭了,短暂的黑暗中佑子听到细细的声音:“你看的东西真多。”那颗潜藏的虚荣心又雀跃起来。

电影不长,才一小时五十分钟而已,但灯光亮起时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沧海桑田。佳代与佑子汇入人群中各自思索,到了门口佳代想要告别,却被佑子拒绝了:“挺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有危险。”佳代听了想笑:“你不也是一个人回去吗?”

“但我比你高。”佑子一本正经地说着,佳代听着怎么都像胡说八道,她想继续争辩,但看到佑子严肃的神情,还是放弃地坐进小汽车,并告知家中地址。

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佳代沉浸在以后设计房子一定要避免大量灰色的念头里,佑子则在思考原著与电影之间的异同之处,和如果自己表演可能采用的方式。

“到了。”冷不丁佳代一声提醒,佑子慌忙停下车。荧光路灯下米黄色外墙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小早川三字挂在门边,墙内建筑一片寂静。佳代拉开车门道了声谢,佑子一笑:“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佳代一愣:“嗯?”

“陪我这么麻烦的人看电影,还帮我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佑子看着她,认真说道:“谢谢。”说完,不等她反应,又笑:“晚安。”

看完电影没多久,佳代的生意忽然繁忙了起来。望着手中长长的客户名单,她叹口气,拿出粉色羽绒衣。

其实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同时谈这么多生意。但是日渐缩紧的钱包让她不得不多做打算,谁让她骄傲地拒绝了父母的援助呢。

“你啊……”母亲无奈摇头,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着母亲絮絮叨叨交代完所有事才起身离开,临别那一刻,父亲开了口:“撑不住就回家吧。”佳代乖巧地“嗯”了句,小心地隐藏起翻涌的情绪。

到了咖啡馆,佳代脱去外衣,露出白色兔毛蝙蝠衫,细长的腿上贴着弹力休闲裤,脚上穿着淡紫色皮靴,看着青春靓丽。不多时客户也来了,年龄意外的小。佳代一惊,表情倒是冷静,她甚至还站起来鞠了躬,说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话语。对面小姑娘反而怯生生的,慌乱施礼后,佳代请侍者倒了一杯冰柠檬水来。

坐下后,少女终于不那么慌乱了。佳代还是淡淡的,喝着难得不是速溶的咖啡。她已隐隐猜到对面的目的,果然,少女开了口:“我是美织女士的粉丝。”

“噢。”佳代应了声,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上一次当狂热粉还要追溯到十年前,但再怎么狂热,也只限于收集所有的作品而已——她的偶像也是设计师,还是当代知名设计师——对于这种小粉丝的心态,她自认难以理解。

“我能请您,能请您帮我拿一个签名吗?”少女双手紧握在胸前,声音紧张到颤抖。佳代无言地看着她,内心写满了不可以。

静默,良久的静默。静默到柠檬水的冰都融化成了水,静默到咖啡换到了第三杯。佳代忽然有些庆幸今天只约了一个人,不然下一个一准迟到。也许这庆幸爬上了嘴角,静默的气氛也因这表情的变幻起了些许的涟漪,少女终于站起身来,重重地鞠个躬,头也不回地走了。佳代松口气,结了账,走进漫天夕阳中。

路边随便吃了碗乌冬面,到家时天已全黑。站在小巷寂静的墙边眺望远处,最高的那个房间少见地亮起了灯。佳代抿着嘴唇握住啤酒罐,内心氤氤氲氲。很多个熬夜奋战的晚上她都喜欢眺望那里,因为那里常常会亮着灯。那暖黄色灯光淡淡的傲立在万籁俱静的黑夜中,像是俯视众生,又像是灯塔,给人方向。佳代猜不出哪种更像屋主的风格,也不想再猜。慢慢喝掉酒,她转身进屋。

佑子团团转了好几天。

比起佳代茫然的后知后觉,她一早就看到了消息。娱乐八卦的豆腐块里虽然没放偷拍照片,却把佳代个人信息暴露的一干二净。有些是佑子知道的——佳代曾经就职于久米株式会社,也有些是她不知道——佳代参与设计了墨田区政府大楼,并拿到了92年的的BSC奖,还有让她惊讶的——素来挑剔的国家级建筑设计师万叶对佳代评价极高,几乎到了赞不绝口的地步。经纪人小林看着佑子手捧杂志皱眉沉思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你这法国旅行,捡了个大宝贝啊。”佑子茫然抬起头,勉强笑笑,然后出去找电话。拿起话筒时她才想起自己根本没记佳代电话,只能愤而放下,准备晚上再打。

然而拍摄时长超过想象,面对推近的摄影机,佑子恨不得一推三尺远,但职业素养和个人素养都拘束着她,她不得不摆正态度,一字一句地讲述台词。等到拍摄结束,早已凌晨一点,佑子恨不得一步到家的心绪也被夜晚磨平——没有谁凌晨一点打电话的道理,只能颓颓然坐着,任由小林送她回家,心里盘算明日一早起来打。

但事情就有这么巧。等次日佑子打电话时,佳代又出了门去买酒。她怕吵,离职后直接把录音电话换成了普通电话,佑子有心留言也无处可留,只好愤愤然抄下电话带到片场去打。但无论她怎么打,就是一直占线。原来佳代接了父亲电话后话筒没摆好,佑子无可奈何,对着话筒狂瞪眼。等佳代发现话筒问题时已是凌晨,佑子恰在回家路上。

就这么阴差阳错好几天,终于一日晚上佑子收工早,佳代也回了家——她接到了个人事务所开创后的第一笔生意,设计一个52叠大小的木制楼房。委托她的人之前是久米的客户,因为执意要她设计,久米万般无奈,替他约了佳代。

“我夫人很喜欢你的设计。”甫一见面,客户便说道。他大约三十出头,皮肤微黑,穿着米蓝色休闲服,看上去端正有礼。佳代道了谢,直奔主题:“请问榎木先生带了平面图吗?”榎木孝明听问,立刻抽出图纸,佳代顺眼一瞧,发现玄关客厅之类的位置已经划分清楚,无需再动脑子。

“这是我家初步计划,如果您觉得不妥,可以进行修改。另外除了房屋内部装饰外,还有个大约10叠的院子,我妻子希望能够一年四季都有应季植物。”榎木说着,眼睛炯炯有神。佳代微微点头,又与他约了实地查访时间便回了家。才放下东西,门铃便响了,她拉开门,佑子正在门口,打扮的如同特务一般。佳代看了直想笑,还没开口,佑子已经深深鞠下躬去:“对不起。”

十一

佳代把人让进门来。刚刚泼过的大雨在玄关与大门之间留下了水洼,佳代旧雨鞋踩上去噗了一声,顿时驱散完致歉者的严肃气息。

这是佑子第一次登门。她一边责备自己过于急忙道歉导致忘记携带礼物,一边睁大眼睛打量佳代这小小的一屋。米黄色墙体与外墙一致,视觉上的凹凸带来了稳定安宁的气息。左边还有个小院子,一米多宽,幽幽往里尽是不规则石板。石板间隙里全是泥土,想来夏季肯定绿草幽幽。

踩上黑色拼贴的大理石地面,进入木门背后的玄关,那里只一尺见方,铺的全是浅胡桃木地板,右手边是鞋柜,正前方是苏木酒柜,酒柜两面通透,瓶底齐刷刷地对着来客,仿佛邀请他们参与盛宴。从酒柜前方右转,右手边是厨房,前方左手边是木质楼梯,左手边则是由米灰色布艺沙发和电视组成的客厅。沙发与酒柜之间还有一道玻璃门直通院落,佑子这才注意到那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摆了几个不同的花盆,有些尚无动静,有些已经长出枝芽。佳子取下正呜呜响的开水,又拿出最后两包速溶咖啡要去冲泡,佑子看在眼里,哑然失笑。

“只有这些。”佳代其实不太好意思。她家极少接待客人,日常只备了自己爱喝的咖啡与酒而已。佑子摇摇头,端过咖啡:“还是法国买的那些咖啡吧?”

“嗯。”佳代应了一声,气氛又开始静默。只是比起以往,今天这静默有些扎人。佳代难得地期望对方可以讲些什么来扰乱这静默,但佑子还沉浸在抱歉的情绪里,只想着以后如何与佳代相处。但直到一杯咖啡下肚,她也没能整理出半点头绪。

佳代静静凝望着佑子,看着她眉头随着举杯的角度逐渐加深,眉心深处那小小的一道仿佛刀劈斧砍过一般,乘着浓厚的无奈。作为巨星,佑子当然很好看,但佳代总觉得比起电视上街头上那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佑子,眼前这个会急、会哭、会醉酒的佑子才是真正的佑子。她没有电视上那种巨星般的疏离感,没有那种一切在握的运筹感,没有那种服装师化妆师精心搭配过的人偶感,她活生生地坐在跟前,喝着根本不出名的速溶咖啡,皱着眉,想着事,像是所有普通人一样,这样的佑子,给她一种亲近感。

啜空咖啡,凝思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说着,要把咖啡杯放进厨房去,完全忘记自己只是初来驾到。佳代拦住她,拿下空杯,又送她出门:“路上小心些。”佑子嗯了一声,走到门口,又被佳代唤住:“粉丝的事,你不要担心。”

“嗯?”

“我应付的来。而且托你的福,我多了不少生意。”佳代慢慢说着,看着佑子弓起的半边眉毛慢慢放平,眉心那些无奈也缓缓释放开来。佑子扶着大门,笑吟吟地道:“是吗?”佳代毫不犹豫地点头,仿佛这是天下最真的话一般。佑子没有再问,只说:“哪天去我家玩吧。”说着,指向远处高楼:“那里,最高的那里就是我公寓。夏天在我家,可以看到隅田川的花火。”佳代随着她手指望去,看着熟悉的高建筑,笑了起来:“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今年的花火大会到你家看啊!”

“好。”

十二

开春,佳代去了大口市。坐在副驾驶上,她嘴角眼内全是春天的笑容。榎木夫人握着方向盘稍稍拐了个弯,忠元公园宛如锦缎般的延绵樱花扑进视野,小孩子们在樱树下跑动,有个小女孩的风筝可能挂住了,握着线在那嚎啕大哭。这全然不同于东京的自然景象让佳代看的入迷。夫人微笑着转过弯,开过一条小山路,最后停在一幢旧屋前。

“这是我先生的祖屋。”夫人介绍着,在前面带路。佳代跟在后面,看被海风浸润了百年的乌沉木料。她看的认真入迷,连东西掉出来了都不知道。夫人替她捡起,看到票上写着《上杉谦信——樱花般坠落的仁爱之女》,赶紧递过去。佳代接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个孩子般纯真可爱。夫人看着心里叹息,不知道这样纯真可爱的女孩子到底会花落谁家呢?

“我先生除了演戏,还喜欢画画。”走进房间,佳代才发现整幢房屋中间还有三叠左右的天井。天井中间摆放着石灯,细小的石片围在周围,模拟出石板路的模样。除此之外尽是泥土,鹿儿岛春来早,几株绿叶已经破土而出,露出细嫩的芽。夫人看着石灯,目光幽幽:“我希望可以保留这里。”佳代如实记在本上,随着夫人上了二楼。

到了二楼,视野顿时宽阔起来。这屋本就建在山中,比一般房子来的高些。中间天井处围了木围栏,南北系统以十字方式佐以通道,分割出四个房间。通道尾处是1米见宽的阳台,北面可看魏巍鸟神岗山,西面远眺,是著名的曾木瀑布,南面正对市区,东面则是刚才经过的忠元花园,可谓四面皆景。佳代一一记录下来,又拿出卷尺比量了一下房屋大小和院落大小,一通忙活后,夫人开车送她去机场。

“期待您的成果。”临别前,夫人轻声说道,佳代微微笑着鞠了躬,踏上飞机。坐好后她摸了摸口袋,拿出票来。

这是前天佑子特意登门来送的。她几乎两个月没露头,全是在忙这出戏。各家娱乐版时不时会有人去蹲守,绯闻也传的有鼻子有眼,只是各家对象不同罢了——文春前脚才爆出美织佑子与导演单独吃饭,后脚日报就说武田信玄的扮演者与佑子彼此有意。民众看的云里雾里,也不知信谁才好。

“你的经纪公司不管吗?”接了票,煮壶茶,茶叶是佳代新买的。吃过几次饭后佳代发现比起咖啡,佑子更喜欢茶叶的温润。但佑子从来不提,她也就暗暗记下,然后去买茶叶。佑子看到绿茶,眼睛一亮,笑问:“不喝咖啡啦?”

“喝得少。最近没什么特别要熬夜的地方。”佳代回道。这是大实话。榎木那边虽然签了约,但要三月才能看到地址,整个二月佳代都在忙一些东京小房子,父母的请托,推不掉。

“也好,提神的东西,还是少喝些。”佑子真诚地说道,佳代看着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天天熬夜排练排戏,茶叶简直按吨喝的,现在……”她笑的眼梢都扬起来了。佑子被她笑的脸都红了,追上来要打她,佳代灵活地躲过,两个快三十的人就这样在小小的客厅里打闹起来。最后佑子到底仗着身高手长逮住了人,佳代笑着扭着要挣脱,佑子不干,两人滚做一团。佑子趴在上面作势要打,佳代笑得脸都红了,伸手要推她。佑子猝不及防,被推得躺在地上。佳代先是一惊,但转眼看到佑子笑得不断抖动,又放下心来。两人看着彼此,也不知道触到哪里,笑得停不下来。

“好啦,我该走了。”差不多到点了,佑子站起身,又拉起佳代,“我后天在剧场等你哦。还有,不要送花。”她叮嘱着,佳代应着,没有提自己后天要飞鹿儿岛。反正晚上七点,时间上也是来得及的。

“确实正好。”安全到达剧院门口的佳代看看时间,高兴地走进大门。

十三

蟹道乐今晚无比热闹。小林四处忙活,大阪的酒一瓶接一瓶开启,笑话也不知讲到哪里,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佑子端杯看着,里面全是水。导演木村笑道:“转性啦?”佑子也笑:“哪里。这不才喝了些,再喝,就又要辛苦小林送我回去了。”

小林听到自己名字,满面出风地走来:“那不是我应该的工作吗?”佑子摇摇头,正要说话,不知谁喊了句:“美织小姐,你那位设计师朋友不来玩吗?”美织听问,回道:“今天是我们千秋聚会呢。”

“我知道,不过信玄这家伙一直惦记着她呢。”一阵大笑,不知谁推了把风见信玄,他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木村见状,似叹似笑:“果然美女身边都是站着美女的。”

“就是!”有人起着哄,这次佑子听出来了,是负责道具的渡村。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信玄已经走到她身边,搓着手道:“我可以要一下小早川女士的联系方式吗?”

“居然是真的。”佑子不敢置信地想着,面孔被灯光照的晦暗不明。信玄不敢做声,只一旁等着,佑子想了想,最终选择拒绝:“我想征得当事人同意后再给你联系方式。或者,”佑子声音淡淡的,“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信玄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写下来,佑子收好纸条,又去人群中坐了会。等大家吃饱喝足后小林结了账,她又和蟹道乐的工作人员致了谢,这才坐回自己车上。才坐稳,巷子里便转出来两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左边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右边的扳过她的脸,在街上热吻起来。佑子看的目瞪口呆,小林正好过来,瞟了一眼后淡定解释道:“隔壁二丁目。”说着,发动汽车,白色丰田从“新宿”标牌下走过。

“按你的要求,明天开始你有七天假期。”回去的路上,小林开口道,“不过这样一来,复工头三天你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你要做好准备。”

“嗯。”

“最近家里有事吗?你很少要求放假的。”

“没,只是想休息会,停一停,反思和总结一下工作。”佑子老老实实地说着,小林忍不住笑:“你啊……能成为巨星真的是必然的事呢。”

“我只是运气好罢了。”佑子的谦虚显然不能得到经纪人的认同:“也有很多运气好但是昙花一现的。”佑子听了,只是一笑,没再争辩。毕竟,比起眼前的假设,口袋里的纸条更让她在意。

十四

传真机嗡嗡地传送着设计图纸。佳代趴在一边的飘窗上,隅田川的波光映在她眼帘里,荡起阵阵涟漪。

这已经是第三稿了。佳代想着,感慨独自就业的不易。什么“喜欢你”这样的话不能完全当真,那极大可能是客气话。

楼下水壶呜呜地叫着,佳代随便捞了个盒子立到传真机前,再把图纸往上一放,接着就冲下楼关火。才下楼,门铃又响了,她跑进厨房一拧,又奔出玄关开门,果然佑子正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两人都爱的然花抄院抹茶蛋糕。微微的抹茶苦味冲淡奶油的甜腻,再配上焖了半小时冻顶乌龙茶,足以驱散处处可见的春寒。

“茶还要等一下。”急急忙忙说了句,佳代又跑上楼。佑子放下蛋糕,从酒柜掏出茶叶——托她经常上门的福,那瓶霞多丽和乌龙茶叶一起挪到了中间,而法国合影,也配了相框摆在全家福旁边,看上去俨然一家人。

“茶泡好了。”对着楼上喊句,马上就得到了“下来”的回应。佑子转身去拆蛋糕,刚拉开带子,背后背后咚咚咚的跑下来佳代。

她今天穿的很居家,白色毛绒拖鞋,白色法兰绒长袍睡衣,看上去不像来了客人,倒像来了家人。佑子已经见怪不怪——反正她也一样,佳代第二次去她家就看到了身穿睡衣的她。两人一边互相吐槽“你怎么穿这么随便”一边照穿不误,没事还嘚瑟自己睡衣好看又好用,简直和三岁小孩一般。佑子惊讶于佳代也有话多的时候,佳代似乎没有察觉,依旧滔滔不绝地吐槽她。

“你还记得风见信玄吗?”等焖茶的时间,佑子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佳代蹲在地上,看上去像讨食的猫咪:“他谁?”

果然!佑子心里松口气,抽出纸片:“和我搭档演武田信玄那个。”

“你说追你那个?”

“……是追上杉谦信那个。”

“差不多意思。怎么了?”佳代问道,佯装没看到那张纸。佑子犹豫了下,还是老实说道:“这是他联络方式。”

“嗯?”

“他……他想追求你。”

“啪”。门在面前重重关上。没有欢声笑语的离别,没有“路上小心”的叮咛,佳代像突然没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吃了蛋糕喝了乌龙,然后陪聊两句就以“事情繁多”为借口下了逐客令。佑子对着铁门一边后悔自己的孟浪,一边又有些说不出的轻松。她慢慢地把那张纸揉成团,想了想,又拆开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十五

佑子是被电话吵醒的。

她艰难地爬起半个身子,确认是休假日的早上九点后,拿起话筒:“喂?”

“佑子吗?我是佳代。”对面屏息了几秒,传来声音。“抱歉吵醒你了。”

佳代声音很淡,像极了刚认识的时候,佑子一时有些慌乱,竟然冲口而出:“早上好。”佳代明显愣了一下,才回道:“早上好。”

空气猛然静了下来,两人手握话筒,一边穿戴齐全,旁有行李,一边静坐床上,内心奔涌。

“傻瓜。”佑子暗骂自己,想找个话题来打破沉默。只是突然间能言会道的本领失去了踪影,只留下“嗯”“啊”“呃”相互作伴,嘲笑着眼前的女人。

佳代等了半晌没能等来回应,心下有些失望,口气也更淡了:“我要离开东京一段日子。”

“去哪里?”

“鹿儿岛。那个方案敲定了,要开始动工,我得去看着。”

“去很久吗?”佑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佳代认真想了想:“一个半月吧。”佑子“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路顺风?工作顺利?还是嬉皮笑脸地说带点好吃的回来?换三天前,哪种都可以,但今天佑子哪个都说不出口。她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但她不知道如何解决。

佳代握着话筒,感觉心一点点往下沉,看着时针慢慢指向出门点,她深吸一口气:“我走了,你早点复工吧,一天睡三小时你吃不消的。”说完,没等回应便挂了电话。

听着话筒的忙音佑子有些茫然,她慢慢扣上话筒,走到洗手间搓了把脸。她抬头看镜子里那张少见的素颜,觉得像是所有伪装都被剥落一般,只剩下一张惶然的面孔在奔逝的洪流中浮浮沉沉。佑子低下头,不想再看那张茫然的,迷失的,呐喊的,陌生的脸。

到了鹿儿岛,佳代被招待进夫人娘家。她每天卷着工程图纸和施工员们解说着,偶尔人手不够,还拿着工具亲自下场。不管沉手的打钉机还是需要稳定的圆锯她都用的得心应手。鹿儿岛潮湿的空气火红的太阳将她原本就不白的皮肤直接闷成咖啡色。等完工那天合影留念时,佳代才真切地感到自己到底晒得多黑。

榎木家被重新规划做两层木制楼房,外墙漆做当地常见的米蓝色,内部则是原木色。一楼一字排开三个房间,对面则是饭厅与厨房。二楼朝北是大推拉无玻璃木窗,南面则是双层玻璃组成的落地窗。楼梯单独设在东边外面,楼梯口是独立的浴室。屋顶中间嵌有绿色圆玻璃,下方摆着挪上来的石灯。石灯周围辅以细砂营造枯山水,无论哪个季节坐北朝南都能在变换景色中佐以禅意之妙。夫人对此满意极了,佳代也露出了开心笑容。只是这笑容在看到电视里的佑子后很快散去。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哪儿都是呢?”对着机场的大幅广告,佳代自言自语道。

十六

“哪儿都是”小姐刚刚结束广告拍摄,一脸疲惫地打开灯。啪一声,白柚木地板、黑玻璃餐桌、乳白色茶几不约而同闪着光,佑子怔怔看着,叹口气,扔下手包躺进沙发。

五月了。拍摄进度表提醒她。整整四十二天,她和佳代没有任何联系。她不知道佳代在鹿儿岛好不好,建设过程有没有受伤,作品有没有很满意,还有……佳代是不是还在生气。

瞪着天花板,佑子眼睛空洞无神。那种常见的,让粉丝引以为傲的坚定矜持,在孤单的夜里都消失无踪。佑子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想佳代了,像想念恋人那样想她。想念她淡定自若,想念她手忙脚乱,想念她像孩子一样和自己打闹,想念她米黄色,开满了蓝蝴蝶和鸳鸯茉莉的家。

佑子翻过身,把脸埋进靠背。黑暗的视野给了她更多的回忆,法国醉酒趴在佳代怀里哭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佳代在葡萄酒产区买速溶咖啡。佳代笑得狡黠又得意,像一只猫,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

“真是的。”笑叹一声。佑子没察觉这笑容里有多幸福,倒是察觉了她得去洗漱以备明天的工作。进门前她顺手摁下电话录音,前面全是小林的絮叨,偶尔夹了几个侄女的奶音,听背景,像是私宅那边打的。佑子慢慢卸着妆,看着那些人造色从脸上渐渐褪去。

她刚刚洁完面,录音便跳到最后一条:“佑子,我是佳代。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送伴手礼给你。”

她回来了。佑子心里满是这句,手激动地颤抖起来,她三两步跑出浴室要远眺那幢小屋,电话又响了。她拿起话筒,对面却安静的只有呼吸。佑子猜测道:“佳代?”

“是我。”佳代尽力放平呼吸,不想暴露心里的酸涩,她甚至佯装快乐调皮:“我刚忘记说,我收到了你发的传单。很高兴你没有忘记约定哦。”

“那你会不会来?”佑子鼻子一酸。佳代听的清楚,原本的拒绝变成了同意:“我会来的。”

十七

佳代登门时,佑子正在厨房切菜。空荡荡的大白T挂在身上,不间断忙了一个多月的佑子越发瘦弱了。

门内门外,两人千言万语,终在见面那一刻化成了一个字:“哟!”

佑子伸手去拿佳代手中大袋子,佳代摇头拒绝。她抓住袋子躬身换拖鞋,倔强的肩胛骨在大红T恤上高高耸起,佑子静静站在那儿等她换鞋,又和她一块进客厅。佳代放下袋子,一样样拿出来:“这是黑猪熏肉。”“这是干制鲣鱼。”“这是佛檀佛具。”佑子看着她动作,又好笑又心疼。

摆了七八样后,佳代终于拿出最后一个:“这是你送我的霞多丽。”她语音平静,像是演习过千百回,佑子咬咬下唇,强装笑容:“我还以为你喝掉了。”佳代听说,摇了摇头:“我一直觉得,这酒最终还是要和你一起喝的。”

“喔?”

“嗯。”

“那我可不可以要求延期?不要今天。”佑子慢慢地说着,佳代垂下头,微黑的皮肤被几处光源照的透亮,让她觉得无所遁形。但她还是定了定心,用一种奇妙的,像是樱花落地的语调问道:“为什么?”

“我们的花火之约,我还没找到适合的酒。”

“所以,你是想延期到那个时候吗?”佳代清了清嗓子,手一直握着酒瓶没放。佑子点点头:“是。”声音清亮又安定。佳代放回酒去:“好。我就等到那时候。”

她声音不复进门时的冷静清淡,反而有些难以自恃的失望与痛苦。佳代期望佑子没听出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她怎么可能听的出来呢?如果听得出来,她就不会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说“风见信玄想追求你”了。

佳代弯下腰,慢慢把酒放进去。垂下的长发遮盖了她所有表情,无论多少处光,也无法突破黑发组成的厚重牢笼。佑子再也忍耐不住,大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佳代猛地抬起头,看见佑子眼中没有遮掩的光芒,还有光芒里那个小小的、不抱有期望的自己,所有情绪都一目了然。

她们安静地望着彼此,米灰色墙板、白柚木地板、落地窗、玻璃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凝望中消逝退散。与之一同退散的还有这一个多月的机锋、猜测、不解与委屈。她们最害怕的事没有发生,她们最期待的事反而确确实实的存在。

心渐渐定了,米灰色墙板、白柚木地板、落地窗、玻璃灯都一一回来了,厨房里呜呜喊叫的水壶提醒她们可以准备火锅了。佑子轻轻抽掉霞多丽,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又抓住佳代的手,轻轻地抱了抱她,才转身去厨房关火。

佳代站在原地,被风刮起的奶白色窗帘不断拍打她背颊,原本倔强的肩胛骨被T恤覆盖的平平整整,她抿抿唇,眼角含泪,最终还是笑了。

十八

 佑子最近非常鬼祟。

这点不管是经纪人小林,还是一起合作的工作人员都发现了。

她常常在拍摄间隙出去打电话,动作眼神,样样都在避人耳目,脸上表情更是可疑,但如果有人出现,立刻就会变成一本正经的姿态,聊天也会放大声,不出三句,必定以“再见”结束,动作之快,常常令人瞠目结舌。

除此之外,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踪。小林为此非常头痛。以前短暂休息日要找到佑子非常简单——她不是在家,就是在父母家,现在?现在只能事后追问然后得到个“出去玩”的轻描淡写回答。小林很想揪住她领子死命摇晃:“八月热天你和谁去玩啊?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有那么多朋友啊?你是不是在恋爱你说啊?”

但她只能想想。这就是巨星经纪人的无奈了。对别的经纪人来说,他们经纪人是衣食父母,但对巨星来说,情况直接反过来。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掀起巨大的风波,哪怕只是小小的海报,也得重兵把守,才能保证印刷速度不会低于被撕走的速度。

“这都是什么事……”小林感叹着,眼睁睁看着美织佑子一一鞠躬感谢一起的工作人员,又塞了自己一杯温开水,然后独自上了座驾离开——这意味着未来三天她可能都见不着这位巨星了。小林无奈扶额,拧开盖子喝下一口温水。

四十分钟后,佑子的座驾停在了小早川家门口。她跳下车,佳代已经拖着东西出来了。行李箱、画具袋,除了季节地点人物关系,一切都和法国差不多。佑子打开后座把东西放进去,佳代笑眯眯看着,嘴角弯成小小的弧度。

“开车过去大概要两小时,你要不要休息会?”关上后车厢,佑子问道。佳代摇摇头,把她推进副驾驶:“我来开车。”佑子妄想不从,但最终拗不过那双晶晶亮的眼睛,选择了投降。

一路上佑子喋喋不休,佳代一边看路,一边分神和她聊天。

“你还记得中村吗?”

“记得。那个地中海摄影师。”

“对对。他前段时间和他夫人离婚了。”

“不是说他们很恩爱吗?”

“是啊,我也很奇怪。好不容易要完工的房子又要求重新来过。”

“这样的客户真是难缠。”

“谁说不是呢。”

“不过说起来是不是摄影师都姓中村啊?这次的广告摄影师也姓中村诶。”佑子侧过身,佳代想了想,认真说道:“可能因为这个姓太大了吧。”佑子想了想,噗嗤一声:“也是。”佳代抿着嘴摇摇头,两人又说了几句。佑子到底架不住连轴转,睡了过去。

佳代找了安全的地方停下车,抽出外套给她盖上。那是佑子的衣服,上次忘了带走,她索性洗干净放起来备用。

不知不觉间已经交往了三个月,佑子的私人物品慢慢地开始侵占她的空间。从拖鞋开始,一点点的有了外衣、睡衣,还有内衣,后来渐渐地还添了牙刷、毛巾、沐浴露。佳代一边想着交往了六年的裕二都没这么深入她的生活一边买新的柜子挂在墙上,原本就不大的浴室显得更加逼仄。

“我很想说搬去我家住,但你知道的,公寓对我,顶多叫做‘休息场所’。”洗完澡出来的佑子还在擦头发,不到一年,她头发又到了可以扎起来的地步。佳代点点头,拿过毛巾替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自从借用一次浴室后,佑子的留宿就变得理所当然。她们谁也不觉得奇怪,仿佛天生的两人就该同床共枕。佳代很喜欢佑子身上淡淡的木香味,清爽自然。佑子虽然不提,但看到她常常对着院内厚皮香发呆的样子,就知道她喜欢花草香气。

“我去煮咖啡。”擦完头发,佑子站起来,随意拿过发箍扎上头发。佳代说了句“奶不要多”,也去洗漱,等出来时两杯黑咖已经摆在茶几上。佑子正往放映机里塞碟,佳代看了眼包装,是闻名已久但一直没看的《东京爱情故事》。

“前几天碰到了中山秀征和他的未婚妻,正好在谈这部。”佑子见她出来了,便解释道。佳代笑道:“正好我也想看但一直不记得。”说着,坐到沙发上,看着佑子调好声音坐过来,两人肩并肩观赏着电视,还时不时交换下意见:“室内设计还挺专业的。”“莉香演的很好,眼睛很明丽,要不然这角色就很难站起来了。”“如果是我,电话会挂在矮柜上,这样可以多一些使用空间。”“江口洋介真不愧是大前辈啊。”

两人各说各话,倒也能对上隼。佑子看着桥下车水马龙正要笑还是这里安静,冷不丁画面里莉香对着完治喊:“我们上床吧。”

听到这句台词,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移开眼光。佳代假装喝咖啡,结果杯子早就空了。恰好电视里播到下一集开头两人同床共枕的画面,佳代逃也似的站起来拿起杯子要洗,却没发现佑子手中还有个勺。等放了热水要动手,才发现一只勺伸了进来。佳代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佑子的脸,空气不知不觉充满了压力,像是一杯满水,但来滴水,便会溢出。

一滴热水从龙头滴下,经过佑子手,带着余温落在佳代手背上。佳代还没反应过来,佑子已经捏住她的手,慢慢靠了过去。佳代看着越来越近的双唇,轻轻仰起了脸。

她们吻的很轻,轻的像是羽毛滑过,但又充满了粘滞。佑子手不知不觉的松开了,佳代环抱着她的背,舒服地叹息着。佑子抱住她,安静地贴着她的唇,专注又宁静。

十九

刺激人类成长的,往往是欲望。

模模糊糊间,佑子想起这句台词。好像是攻壳机动队,又好像不是,她记不起。

上方的汗毫无遮挡地低落在身躯上,热而不燥。散落的长发在嘴边,只需轻轻张口,就能抚摸住。

但佑子什么也没做。她只贪婪地盯着眼前一览无遗的风景,咖啡色的,明亮的风景。

终于,耳朵的嗡鸣感消失了。淙淙流水刷过岸石时的轻响又在耳边欢快地唱歌,夏风穿过竹帘带来丝丝清爽,棉毛毯遮住容易受凉的下身,上身因为欢愉紧紧相贴。佳代的呼吸一阵阵拂过佑子的锁骨,带来这乡野没有的花香感。佑子紧抱住她,感觉天地一片空明,唯有身边的人是真实的。

呼吸完全平缓后,佑子问身边人:“早饭想吃什么?”

“水果色拉。”

“噗,你这能吃饱吗?”佑子笑着呵她,佳代怕痒,扭来扭去地要躲,但终究敌不过为了舞台剧每天运动的佑子,只好恨恨道:“吃不饱。”佑子笑着吻她一下,起身做饭。

佑子的私宅在静冈县骏河湾附近的山上,这里人烟稀少,自然风景极为优美。买下这块地后,佑子请父兄帮忙建造了现在这幢两层木屋。

说是两层,其实倒比一般楼要高一些。一楼后院直通河边,旁边盖了两座小屋,一个用来泡澡用,另一个则是水力发电机,用来维持整个房子的电力。一楼除了厨房餐厅外,还搭了一个火炉,火炉上接铜管和水箱,铜管直通各个房间,冬季一家人除了可以围炉夜话,还可以享受暖气。二楼则分成了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以竹片为帘。夏季山风吹过,帘子宛如风铃般的响动,带来自然风情。

佳代第一次来就被这样的设计吸引了。它是如此贴近自然,让人成为了自然的附属物而不是主宰。这样的变化让佳代欣喜,她反思今年的几个设计,都匠气过剩,自然不足,还是没有脱离象牙塔的困囿。佑子看在眼里,轻声宽慰她,最后把人宽慰到了床上……

听着耳边响动的竹帘,还在床上的佳代转过身懒洋洋趴着,竹帘洗过的阳光悠悠照在身上,温度正好。佑子恰好端了早餐上来,看到她懒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放下餐盘去逗她。佳代一脸嫌弃地推开她手,随手捞了件衣服套上走过去,餐盘里果然有她点的水果色拉。她拿过来,想了想,还是先撕了几片吐司,塞进佑子嘴里。

吃了饭,两人又去钓鱼。说钓鱼,不如说在那看鱼乱跑。佳代架起画架画山,佑子点着篝火吊炉,一边煮茶一边看她画山。差不多天黑了,两人又回到屋子里吃饭聊天,然后贴着睡觉。

悠闲地过了三天假期,两人不得不打道回去。原本准备回公寓的佑子想了想,最终决定留宿。

“你是不是疯了?”面对眼前这个一脸淡定的高个子,小林声音直接提了三阶:“你居然和一个女人谈恋爱?啊?姐姐,我求求你姐姐,大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价多值钱?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舍弃?啊?”

面对暴走的小林,佑子无奈,只能徒劳道:“淡定,淡定。”

“淡定?我淡定个屁啊!上次你和青岛俊秀谈恋爱被偷拍了,我紧急给你救场能成功,那是因为对方是男的,男的!可今天呢?女的!女的!美织佑子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还是她太漂亮搞得你脑袋不清醒?你知道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巨星是谁吗?山口百惠!”

“……我这不是没被偷拍吗?”

“屁。没曝光是因为她女的,女的。世人眼里谁不知你直的宛如电线杆,结果呢?一个法国就把你弄成了蚊香。你说说,你怎么和你粉丝交代?”

“关于这点,我觉得我没啥需要向他们交代的。你知道的,我一直反对他们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而忽略自己的事。”佑子一脸无辜,小林紧紧盯着她,脑子里浮现了可怕的联想:“你不是要为她隐退吧?”

“虽然没这么想过……不过,现在想想,也不是不行。”

“你清醒一点。你隐退了,谁养你啊?”

“她啊。你知道的,当初我和俊秀交往时就准备结婚隐退的。”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而且,小林姐,我今天是请你来商量这个问题的,为什么你一直觉得我要隐退?”小林被问的一愣,想了想,咬牙切齿道,“……因为你那该死的奉献精神。”

“……”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奉献了什么,但佑子觉得还是不要继续刺激小林为好。

年前,她向家人交代了对象。虽然父母兄弟不怎么能理解她的选择,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双方亲人见面后都是一阵叹息:“我这个女儿,从小不听话……”两个人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偷笑。

交代之后,自然是堂而皇之的交往,佳代觉得简单轻松如同以往就好,但问题显然不这么轻松:事情一旦曝光,对两人事业怕都是毁灭性打击。对此众人苦思冥想,都没想出解决之道,不得已,佑子请来了小林。不出意外,小林知道后先就劈头盖脸一顿批。佑子老实听着,心里想回头要把这事全都说给佳代听。

终于,发完了火,喘完了气,喝完了水,小林紧紧盯着佑子:“决定了?”

“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以后都听话?”

“这个吧,我尽力。”

“那行,我尽快给你安排假期,你给我带人去美国蹲几天。”小林愤愤说着,纸杯被她捏成团,“然后等我指示,知道吗?”

“是。”佑子乖乖应着,恭送经纪人出门。

一个月后,一条新闻迅速爬满各个头条:“巨星美织佑子已在美国与同龄圈外人结婚。”文字下面,还附着美织佑子的白婚纱照片,旁边则是让人吐槽不能的亮片小礼服。再后面,还有著名建筑师万叶的半张脸,让人忍不住猜测新郎的由来。但无论谁,都没找出新郎的半点信息。

“你这礼服想摆到什么时候?”拉斯维加斯的酒店里,佑子忍不住问佳代。佳子看了眼亮片小礼服,又看了眼佑子:“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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