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绑架一个人?”
“把他放在成功的路上,道德的绞刑架上,然后悬挂在高空。”
——十八线剧场《红与黑》台词节选
在日益繁忙的今天,要完完整整看电视,听歌都成了奢望,更别提看书了。
每个人都渴求成功,渴求无尽的名利和它们带来的安全感。无数成功学书占领了各个角落,封面一律采用成功人士的肖像,最好还是眼望前方给人力量。至于这些书多么有用,那就真的需要一个统计学家去统计了。
也因此,悠未写的《是什么给你力量?》在这些书中全是一股清流。它当然也用了绪方聪子的照片,但看上去冷静自若。不过重要的还是左下角她和作者年少时的合影,两人笑得没心没肺,巨大的反差不仅让这本书更有说服力,也冲淡了似有似无的紧张气氛。
此刻悠未正坐在书店前签售。队伍排的很长,其中一大半都是女性,所以交头接耳到处都是:“这本书真值。”“可不是嘛?能看到那么多少年时候的聪子。”“她居然在大学演过罗密欧,天啊!那是我见过最帅的罗密欧了。”一片赞扬声中冒出了不和谐音:“她怎么会生成女人?”瞬间前后一块瞪过去:“什么意思?”
“就是感叹这么好看的人生错了性别。”
“就是!要不然当年就可以和铃寺美游在一起了,你看她俩的罗朱,多登对!”
大概话题越来越过分,年长的已经是咬牙切齿的声音了:“她有过男朋友!”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异性恋全是繁殖。”
“够了!”人群里一声吼引得众人纷纷抬头,年少的巍然不惧冷眼反目,最后还是保安出来维持了秩序。
“造孽哦。”作者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完全没想到此刻另一个会场里她的同事刚掀起幡然巨波。此刻主角已经愤然离席,留下助手野立信次郎坐立不安,台下所有媒体目瞪口呆,只剩余发问者还洋洋得意,立在人群之中。有人认得他是新媒体报社社长的儿子叫高石,在想想新媒体最著名的娱乐记者是悠未,那么大胆自然不用解释了。
“有关系就是好。”文春周刊第一个点名,他理也不理,只看着还在台上的野立:“所以自由提问环节,绪方女士还是不准备回答她与铃寺小姐之间的事吗?”
野立欠过身子:“今天是绪方编导《女信长》的发布会,请恕我看不出这与铃寺女士之间有什么关联。”
“关联啊,这大概要问刚问我的人了。”他依旧自信,文春的人倒变了脸色。媒体界的笑话之一就是二十年文春没查出绪方聪子与铃寺美游翻脸的原因。虽然后者不过是十八线女演员,可架不住绪方聪子是一线编导还自组剧团。
“胡搅蛮缠。”刚离席的人回来了,一身女士西装显得兵器味十足。她一把拿过麦克风:“本次发布会到此结束。”说着麦克风一扣,巨大的电流声刺得人耳朵疼。她前脚刚抬,后脚野立就跟上了——他可没胆这样和媒体互怼,当然赶紧借机跑路。
八月酷暑,诸位记者却因为这事吹了个透心凉。散场的时候有人拍他肩:“够胆。”高石便回以冷笑:“缩手束脚如何当记者!”听的人一时无话,只好摇头走开,暗自庆幸幸亏这不是自己的同事,头痛这种事,还是让绪方第一御用记者悠未去操心吧。
果然,签售回去的悠未险些没大发雷霆。说险些,是因为临近退休她不想开罪社长,可不发火,又觉得对不起自己。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对高石说句:“你好……”就愤愤甩门而出,独自找地方平息怒火兼思考安抚方式去了。三十几年老友,她知道现在的聪子肯定气的不轻。
“说了多少回美游是禁区,偏要提,偏要提!”气鼓鼓地踢着小石头,其实更想把这石头甩在高石脸上,最后走的累了,便找了条长椅坐下。一抬头正好看到铃寺美游出来,赶忙迎上去:“美游。”似乎在想事的美游大吃一惊:“悠未?”
“我是想和你说……”突然哽住的话让美游有些不解,“说什么?”
“说我买了你明天下午的票!千秋对吧?”临到嘴边悠未换了个事,她本来是想和她说不要去听新闻瞎说,可想想她和聪子都二十年没什么联系了,想来也不会特别关注新闻,说出来反而显得像有事一样。
“那欢迎!”美游未曾追问让人松口气,悠未赶紧挥手说句“明儿见!”就跑了,她还有人需要攻破,想到可能受到的待遇,她画个十字:“上帝保佑!”
第二章
拎着一提啤酒,门前的悠未忐忑不安,笑话自己好像见情人一样后她举手敲门,刚过一声就看到门被哗啦拉开,随即还收到白眼一枚。
“进来吧。”聪子冷冷的口气,头上厨师帽手中有菜刀可见她刚是在厨房忙碌。悠未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啤酒放在茶几上。聪子回到厨房把刀帽一放,一盆蔬菜色拉哐当一声被她丢在茶几上:“吃吧。”
“太好了。”悠未不客气地端过盆子,想了想又去厨房摸了个勺子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认识多少年了!”还是白眼,不过这次有了笑意,聪子拿过啤酒打开拉环,“再说你不是带了我喜欢的百威啤酒嘛。”
“嘛~”悠未偏过头,一眼看到橱子上的旧米菲闹钟:“怎么拿出来了?不是一向放在床头吗?”
“喔,没电池了。拿出来是提醒自己去买,结果还是忘了。”淡淡的口气,悠未没有接口,反头去看背面那一整排书架,里面依旧满满当当,反而巨大的办公台已经乱七八糟,便签纸读书卡到处都是,可见这人又去书店扫荡了一圈。
“真是昭和作风啊。”言下之意如今网络已经这么发达,找资料还是喜欢去书店,聪子意外没有搭理,悠未一看,她眼神正落在闹钟上。悠未心知她又在勾勒美游扮演的女信长形象,腹内暗笑。
聪子就这么个德行,越是在意,便越憋着不说。偏偏媒体不懂,一年总要撩拨个两三回,非惹得人发怒才肯收手。
“怎么就这么讨厌呢?”
“期待他们可以正经报道事情的难度真不亚于母猪上树。”
抱怨念念不停,悠未听听也就算了。这样孩子气的聪子在外面是看不到的,毕竟已经人设加身,就算她想,她的经济团队也不想。
“明明是一个剧团,为什么出风头的总是我!”这话不是没说过,但是心里也清楚,弥生剧团能走到今天,大部分是因为她的结果。悠未安慰她说“枪打出头鸟”,结果挨了记结结实实的白眼。
正想着事呢,聪子忽然抛来一句:“你说我把信长写的和浓姬你侬我侬如何?”
“好啊!不,等等,你说啥?信长可是女的。”
“对啊,所以想写和浓姬一对,多好啊!你看浓姬虽然没有生孩子,但是和信长关系瓮实的很呢。”
“你别乱来啊……”悠未哭笑不得,“你好好一个只想和西乡隆盛谈恋爱的人……”
“我怎么就乱来了?”气鼓鼓的样子和下午的嚎镇八方判若两人,“偶尔我也想跳出男女恋爱制造浪漫埋伏笑点的商业剧本的。”
“你能?”反问正中死穴,顿时垂头丧气,“那还是和明智光秀来一段吧。”
“往好处想,至少男主不是‘大黑文治郎’。”
“可女主也不是她啊。”
“你啊……”死倔!悠未心里翻个白眼。明明总想着人家,却不约,也不准别人提。人能别扭成这样也是不多见,索性换个话题:“下午的发布会黄了,你准备怎么做?”
“上宣番咯。”伸个懒腰,“又要去回答结婚的话题,也真烦。”
“反正你可以说西乡隆盛嘛。”玩笑的口气,俩人又聊了会天,直到夜深人静才裹着毯子各自睡去。
第三章
观剧其实并不在悠未计划中——如果高石不搞出那些幺蛾子她会选择在家睡觉——因为美游选的剧越发沉郁了。
和绪方聪子的纯商业化不同,也和学长大黑文治郎的高大上不同,美游选的角色,通常社会地位一般,内心冲突重,看起来压力也大。比如这次,美游参演的就是只有三个人演出的《查无此人》。她在里面甚至演的配角,一个随着配乐全程无实物表演的犹太人,最后走投无路被纳粹折磨致死。
“人性才是共通的。”从小时候起她就说这话,过了三十年,还是这话。
不太走心地买了束花,意外在门口看到神谷浩史。他大概临时有事,随手把票给了谁就开车走了。悠未一边笑他还不死心一边往门里走,结果被叫住了:“前辈。”
如石像般艰难转头,高石微笑的脸此刻如同恶魔。悠未很想叫他滚出去,结果却只能并肩而行。
“前辈什么时候给我讲讲绪方女士和铃寺女士的故事?”
“干嘛啊?不要和我说是因为媒体的自觉性。”昨天会场的话悠未是一个字也不信,眼前这
人虽然是社长儿子,对报社却看不出任何兴趣。
“前辈见过我女朋友吧。”高石一笑,换了话题。
“见过。“
“她和聪子前辈合作过。”
“所以?”内心警鸣轰响,悠未思考是不是离远点以保安全。
“她之所以会选择舞台剧的道路,是因为绪方与铃寺大学时期演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一直觉得二位是璧人,没想到现在双方反目成仇。”
“这就是你不断逼问的原因?”悠未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对。”
“我回答不了。”果断拒绝,悠未逃也似的跑到自己位置上。高石也不生气,看看自己的位置,慢悠悠坐过去。
可能因为千秋放松了,扮演哥哥的演员在痛诉的时候居然忘了台词。本该全程无声的美游开口救场:“哥哥,救我。”
“妹妹!”演员反应也快,一个痛哭流涕,一个一脸冷漠,甚至还有些不耐烦。悠未多少看着难过,索性扭头打量观众,第一眼就看到美游的大饭蕤女士,她正看的津津有味,旁边是和她形影不离的观月。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上次演出中蕤用一番连环表白让素来平淡的美游也热泪盈眶。
演出结束后是惯例的答谢时间,还有答观众问的环节。大概主创也知道了昨天的新闻,尽管高石手举的快戳到天花板了,主创始终没给提问的机会,倒是几个粉丝又拿到了表白机会。一番答谢后观众散场,不愿离去的高石门边徘徊寻找机会,悠未捧着花去找美游,自然又赞赏了一番。美游一边答谢一边出剧场,不妨高石正蹲着门口,两下里一见面,悠未正要开口阻拦,高石已抢先问出:“你和绪方女士为什么反目成仇”。气氛一时冷了下来,悠未急得团团转却想不出解决之道,美游一手捧花一手将散落的头发勾到耳后,就是不说话。高石见围观群众渐多——不少还面露不善——丢了一句“打扰了”赶紧跑了。悠未看着一溜烟的背影喃喃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
第四章
婉言谢绝了悠未的好心,美游独自一人归家而去。她的寓所还是甫出社会时父母所赠,没想到一住就是三十年。
拐过熟悉的街角,酒吧正赶出两个年轻人。尽管打扮夸张,但还是遮掩不住身上未成年的气息。美游驻足看他们与保安争论无果,只能悻悻散去。她微笑着,心中却是感慨:一转眼就三十三年了啊,从初识开始算起。
其实她与聪子关系并不如外界想象那样坏,正如她们相识也不是外界宣扬那般来自大学。只是她们都不愿说,也就随着外界猜测去了。
回到家里插好花,清冷的空间顿时因为一抹红点亮了颜色。两室一厅虽不大,但因身在港区,价格远远超过其它。
回到房间,白色短袖体恤正挂在衣橱最右端。三十余年岁月侵袭,白色早就褪成黄,仿佛岁月点了烟,一点点熏染其上。
她正是穿着这件衣服与聪子相识,在联考结束的晚上。
她还记得柔着声音想法设法求门口保安让自己进去,也记得保安大叔满脸无奈好声好气和自己说不行呐!更记得穿着宽大黑T恤被架出酒吧的高个儿——黑T宽宽大大挂在身上,加上高挺鼻梁利落短发,确实更像社会青年而不是才结束求学考试的高中女生。
本着看戏态度盯着她甩开保安疑似不良的手,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外。美游忽然觉得真好——一种有了同伴的好——因为不只是自己想趁着尚未成年就去喝酒,体会夜店,也不是自己被单独拦在外面,还有人有相同遭遇。许是那一刻有了“同仇敌忾”之心,向来淡漠的人也跟了上去——但是并没有开口,反而前面那人先说话:“一个女孩子很危险的。”
“你难道不是女孩子吗?”这话听着好笑,所以回的也不留情。
“起码我看上去不像,而且我高!”听听这口气,骄傲不像骄傲酸不像酸的,“可你看上去就……”明知不是好话可忍不住想问:“就什么?”
“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干巴巴地解释,路灯下还能看到绯红的脸。美游不解地低头,才想起自己穿了低胸T恤——再大概推算一下角度,就很能理解高个儿红脸的原因了。她整了整衣服,让场面好看些。
“谢谢。”
“不客气。走吧,我送你回去。”
“你总是这么侠客气概吗?”忍不住好奇,高个儿放慢脚步:“侠客气概?”
“锄强扶弱。”
“你想说你很弱吗?”明显是玩笑话,所以回答的也不正经:“弱势女子,当然弱啊!”听的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你刚刚考完试吗?”笑完了,问题还在继续。答的人微一迟疑,点点头。
“真巧,我也是。”
“你也来体验生活?”高个儿高兴了,美游满面不解,“体验生活?”
“我准备写一个女高中生的故事,所以来体验一下,我想以后读编导。”
“喔,我不是。我只是单纯想来玩一下,要不然以后回想少年时光都是灰色的,会很没意思。”并不想曝光自己考四季剧团没成功的事情,所以点到为止,“我准备以后读财会。”
“当会计?”
“对,很无聊是吗?”
“也不会。毕竟社会由各种各样的人才组成嘛!”这套话说的,满分!美游忽然觉得这人以后不管从政还是带领团队都会是不错的人才,听听这夸奖,合着整个霓虹就没了庸才了。
走到家楼下,美游停下不发:“我到了,谢谢你送我,晚安。”
“晚安。”两人点头示意便各自离开,也许她们都觉得这只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所以连名字都没留。这结果便是大学剧团再遇的时候,双双愣在当场。
“我当时为什么会说你谁我不认识你呢?”抱着米菲,美游喃喃自语。
第五章
醒来时满手残页,看到地上负重不堪满目缺的书才想起自己昨晚看书看睡着了。
心疼捡起来贴好,再一看已是午后一点。难怪肚子饿的咕咕直叫,聪子一边想着一边往厨房走,忽然发现不对又倒回两步,果然,原本停摆的米菲闹钟又开始走动了,还滴答滴答走的好不欢快。
“真是……”自言自语一声,内心早已猜到是悠未干的。她一贯贴心,然而这次……
“早知道还是告诉她自己故意拿出来好了。”一边切菜一边念叨,一边念叨一边更用力切菜,“现在又不好拿出电池来了。”谁知道悠未什么时候会上门,到时又要费心解释一番。
她不想撒谎,又不想说。即使熟如悠未,她也有自己不想说的秘密。
比如会偷看十八线的博客。
比如吃醋。
比如故意抠掉闹钟电池,还把它放到客厅来。
因为不想去想她,不想去想她和文治郎共度情人节的事,不想去想这原本是给她的礼物,最后却陪了自己二十年。
“真是!”用力剁下最后一刀,案板都剁的跳了起来,心情却莫名好了。嚼掉一大盆蔬菜色拉,又去翻山冈庄八的《织田信长》。短短三小时的舞台无法表达织田信长的一生,必须选取几个重要的场景来进行勾连。
“如果小时候就与浓姬相遇呢?”盯着工作台上满满的卡片,聪子思索该去掉哪些。创作,本就是增删结合的工作。先有纷至沓来的灵感,再把它们串联成行,最后开始删,不断的删,把无法表达人物的,扰乱主线的,没有意义地统统删掉,不管那些场景多好,都不能留。
“有用的,都在台上,没用的,必须下台。哪怕是主角也必须遵守这个定律。人一次性难以消化太多东西,而主角,往往是干扰信息传达的最大因素。”大学第一课,老师就发表以上宣言。“以忠臣藏为例,如果义士们乔装打扮探听消息时大石内藏助就在场上,那么作为观众,会去看他,还是义士们?”
“大石内藏助。”
“所以,在你们写剧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配角如果和主角没有任何交集,那主角一定不能留在场上。”老师敲敲黑板下了课。
“这老师说话挺有条理的。”悠未过来咬耳朵,她和聪子只当了一天室友就很熟络了。
“听说她还是学校剧社的指导老师。”
“你们不对她的名字感到好奇嘛?幸次郎。这不是女性的名字吧?”
“她本名阿光。”知道内情的学生参与进来,“幸次郎是她前男友的名字。据说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好心帮助人家结果跌入悬崖过了,所以她一直自称这个名字。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吊人胃口最讨厌了,偏偏又心生好奇。
“你们知道石桥剧团的首席女演员吗?“
”不知道……“过去几年都在死命念书,谁知道这剧团首席换了谁啊!唯独聪子想了想,答道:“石桥光。”
“对。她也是我们学校出去的,和唐老鸭老师关系好,又重名,所以她昵称叫咪咪,老师则自称幸次郎。”
“哦,不过唐老鸭老师又是怎么回事?”
“老师嘴巴大呀,所以自黑唐老鸭。学校剧社出去的都这么叫她,除了咪咪。”话音刚落上课铃就响了,同学吐吐舌头,乖乖左下。
回忆完基础课程的聪子回到当下,看着满目卡片犯了难:“所以,到底要不要保留她?”
第六章
剧本写作已经开始了七天,这同时意味着,聪子已经在家宅了七天。
小卡片已经去掉了三分之一,剧也定好了主调:少年轻狂、桶狭间合战、本能寺之变。她一边感叹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一边老老实实码字,卡片上的浓姬也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信长不能喜欢浓姬,浓姬喜欢信长总可以吧!
她愤愤想着,一边添上浓姬勾引信长的戏份——在她知道信长其实是女人后。
“女人对于爱情总是冲动的。”这是创作学上颠扑不破的道理。这当然和传统审美有关——没什么人喜欢看男人哭的肝肠寸断,在大部分人眼里,女人负责制造问题,男人负责解决问题——同时也和现实有关。当然这不是说男人就没有冲动的时候,但是女人——尤其是不考虑婚嫁时候的女人——她们的爱情通常都献给了浪漫,或者说精神共鸣,而不是有钱但无趣的人。
“在经济日益发达的今天,很多女性走入职场,不再像以往一样倚靠丈夫过活。同性之间共同的成长经历和社会地位更容易引起精神共鸣,也更容易引发取向中不易确定的因素。”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文章,聪子深有同感。尤其经过一次劈腿的背叛,还有无数次鸡同鸭讲的无力感之后,她简直快觉得自己现在与男人是两个星球的生物了。
“谈恋爱还不如喜欢西乡隆盛的铜像呢!至少他不会来我家住啊。”宣番上不无吐槽的回答,聪子实在受够了男人们自以为浪漫的打扰。手持花束不分昼夜不给通知就在楼下等着,等到感冒了不仅不自省哪里没策划好反而埋怨女人回家的晚。
都是有工作的好吗?实在忍不住翻白眼,心里直诧异这人怎么这么幼稚。他工作的时候,自己不是也乖乖等着吗?
“女人就该在家。”听听这大言不惭的话,原本对婚姻有着无数期待的聪子就是在这些不经大脑的话中逐渐抽脚远离。婚姻是彼此扶持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方委曲求全的搭伙过日子。
“我还没到靠人养的地步。”愤愤不平的语气惹来悠未一声笑,“你不是一直想结婚的吗?”
“不想了!”别过脸算是回答,心里也知这是气话。
可这气话,不小心就成了真。
无奈叹口气,聪子埋头继续写作,却不妨电话响了。揉揉眉心拿过手机,悠未的名字在上面一闪一闪。
“怎么了?”有点怒气。晚上是工作黄金时间,悠未应该很清楚的。
“抱歉。”声音不太有诚意,“就想问问你明天还要回学校吗?”
“回去干嘛?”
“老师六十岁生日你忘了?不是你主动提议的吗?”
“……抱歉我忘了。要去的。”
“那我上午来接你,别又睡到中午了。”挂了电话,聪子还是有丝闷气。说的谁喜欢日夜颠倒一样,白天响不停的电话没完没了的社交,谁能安心码字干活?
“算了。”负面情绪发过就算,低头准备继续码字,眼睛却停留在最后那句无法挪开。“你和女人接过吻吗?”浓姬盯着信长双眼,慢慢说道。
第七章
这是第三次遇到美游了。
聪子看着管理老师疑问中带着不满,赶紧走上去:“老师好。”
“行了行了,又是你俩。”老师挥挥手,拿过两人的许可证:“说吧,看什么片?”二人对望一眼,美游示意聪子先说——就当是对这个大了二三十天的人的敬畏——聪子也没客气,开口说道:“时光倒流七十年。”
“你呢?”
“和她一样。”
聪子诧异地看了美游一眼,这种浪漫地近乎不讲道理的片子,素来不是美游的菜。
“那你俩一起看吧。就一份。”老师干脆地说着,塞过录影带,嘴里还在咕咕哝哝,“两个大一的学生就用放映室,真当我们闲吗?”
“……”二人对望一眼,满脸无奈。
的确,按规定,她俩没有阅片资格。一个不是大三,另一个不是编导系。但是架不住一个老师喜欢给了特权,另一个则傍上了学长……
“我说下次遇到你,还得是北海道戏剧节呢。”两人第一次见面,大黑文治郎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所有人都呆在那里,老师也没好到哪里去。
“学长。”美游难得的红了脸,文治郎微微笑着,转向大家:“这个小姑娘很有天分,我很看好她。希望大家以后多帮我照顾一下。”
“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吧?”悠未在后面与聪子咬耳朵,聪子嗯了一句,眉毛微微皱起。她实在不愿有什么黑暗的想法,于是答道:“可能是旧相识吧。”
“以学长的性格,要是普通旧相识,他最多就打声招呼就完了,这个肯定不只是旧相识。”前排老成员回头说道,“而且学长女朋友出国了,铃寺学妹长得又这么漂亮……”
“够了。”聪子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尽管入社不久,她已经发现剧团奇怪的氛围。几乎所有的男同学都对大黑文治郎又羡又妒,悠未好奇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学长从入团开始就担当主演的职责。除非他去外地参加比赛,不然剧团内谁也拿不到男主。久而久之,全团也就没有一个能担当起男主演的责任。
老师不是没想过办法改变,但是只要上演了,学校内部一定会说:“为什么要选他啊?相貌气质气度没有一样比得上文治郎。”久而久之,男同学们也不想在担任主演了。
“好在学长明年就毕业了。”所有人都以这句话结尾,不同的是男生们是解放,女生们则是遗憾。
“这些人啊……”听完悠未的消息后,聪子长叹一句,“不想着自身如何努力去克服缺点,只把眼光放在男主演的位置上,不好好磨练演技,换成是我,也不会让他们当主演的。”
“你这话和文治郎学长一模一样。”
“诶?”
“曾经有人去问过学长,学长也是这样回答他的。还说如果不服气的话大家可以演同一个剧本让学校以外的人看,看看谁到底更好。”
“他这么做了吗?”
“这么做了,然后挑衅的前辈输了,羞愧的直接退了学。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去挑战男主角了。不过话说回来,大黑学长真厉害,出道剧本就拿了编剧新人奖,跟着又在北海道戏剧节上拿了头名,也难怪学校老师同学都另眼相看。”
“所以在学校也算一呼百应了。”想起美游的放映许可证就是文治郎给的,聪子心里更加好奇了。美游和她说过自己是东京高中毕业的,她怎么会在北海道戏剧节认识学长的?而且还被学长记到现在。
“哦,那个啊!”趁这次碰面,聪子忍不住问了,美游淡淡答道,“高二春假我去北海道玩正好碰到学长演出,所以就认识了。”
“但他说你很有天分?”
“我表姐的学校,女二号临时生病无法参演,我被抓了壮丁。”还是很淡的口气,刻意隐掉了那年拿了第三,自己的角色被当地报纸盛赞的事情。
“难怪。”聪子若有所思,塞进录影带。
第八章
聪子是被电话打醒的。醒来后她愣了好一会,才去洗漱。
并不意外会梦见美游,事实上每次创作,她都会下意识地以美游形体为模板,不用闭眼都能想象到她喜怒哀乐的模样,能感受到她低沉又别有韵味的台词。
意外的是会梦见这段。最可怕的是,它没有半点虚构,全是真实。
“干嘛一副见鬼的表情?”新干线上悠未好笑地问道,聪子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虽然是六十的整生日,阿光却不愿大肆庆祝,学生们或寄了礼物,或拜访一会便自行告退,唯独咪咪一直陪着她,大伙也见怪不怪了。
聪子到的时候阿光正在给咪咪整理披肩,嘴里还在碎碎念着:“你说你这衣服吧……”咪咪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给了来访的聪子悠未一张无奈的脸。聪子她们看着有趣,索性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老师才看到她们:“快进来坐。”
“学长他们还没来?”看着满屋的照片,聪子笑着问道。每年毕业生都会和老师合影一张以作留念,老师退休后,就把这些照片通通摆在客厅里,让每个学生都感到骄傲。
“可能要晚点。昨晚文治郎千秋。”咪咪解释道,话音刚落,就传来了敲门声。聪子去开门,果然看到美游和文治郎站一块儿。
“好久不见。”标准的鞠躬,两人把情绪隐藏到偷咬的嘴角下,文治郎招呼两人进去,又献上生日礼物——法国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初版DVD。
“你去法国啦?”老师惊喜地接过,聪子美游一人坐到沙发一角,谁也没有说话。“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我去法国结婚了。”文治郎秀一下无名指,口气无比骄傲。
“咦?”惊讶的声音来自娱记悠未,文治郎看她一眼:“放心吧,独家专访留给你的。”
“对象是?”聪子忍不住问道,文治郎悠哉坐下:“当然是你们学姐啦。”
“恭喜恭喜!可是不是据说……”
“哦,离婚了。”一问一答,简单明了。文治郎端过一碗茶:“听说聪子这次想写女信长?”
“是的。”
“有点意思。不像我,只会改编。”
“学长您太谦虚了。”
“没有哦。我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非常清楚的。美游最近有什么活动?”
“我还没想好。”
“我在改廊桥遗梦,怎么样?有没兴趣来演?”
“不了。”美游拒绝的很干脆,聪子不禁看她一眼。不知多少人想着求着和文治郎合作,唯独她拒绝的比谁都彻底。
“我就知道。”文治郎大笑道,老师白他一眼:“你就会欺负小学妹。”
“也就能欺负欺负她了。”文治郎说的开心,聪子心里却不是滋味。不一会该做饭了,聪子起身要去帮忙,被咪咪按在原地,文治郎早已拆去包装,四个人坐在一起看碟。
“唱的真好。”看了一会,文治郎轻声赞道,美游应了一句:“比我唱的好多了。”
“你只是没找到正确的发音方法。”聪子忍不住插话,美游似乎没听到,她落了个没趣,转头继续看戏,心里却回到以前,她们共演罗朱的时候。
第九章
其实,挑起回忆的又何止是聪子,美游看着屏幕,内心也早就脱魂而出。
“什么?我演罗密欧?”指着自己,聪子一脸不敢相信,老师点点头:“对,就是你。”
“可?”
“他们啊……”老师叹口气,不想把不堪重用四个字说出来。她也不怪他们,人的信心本就经不起一再磨损,可即将到来的校庆也由不得敷衍了事。
“好吧……”看着老师一脸为难,聪子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不过您知道,我没演过戏。”
“要的就是白纸。”老师开心地说着,又安慰她:“别担心,对戏的是美游。”
“不担心?”聪子哭笑不得,这下明明更担心了好吗?
晚上两人又在放映室不期而遇,选择的也是相同的片子——罗密欧与朱丽叶。老师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NHK电视台已经将美游名声一炮打响,虽然聪子还是那样,但名字还是明晃晃的挂在了编剧栏里。
“你得教我。”趁着塞带子的功夫,聪子说道。美游“嗯”了一句,权当回答。第一遍下来,美游的本子已经写了两页多,聪子的本子还是一片空白。望着她抓耳挠腮的样子,聪子只问:“继续?”
“嗯。”
于是倒带,再来。这次聪子略有进步,起码还写了三行话,美游则扩充到了六面。
“再来!”不服气的落后生说道,优秀生点点头按下倒带。
“你们好了没?就差你们了!”第四遍刚放一些,敲门声就来了。聪子一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她赶紧说“好了”又跑去开门。老师一脸不满的走进来收带子,聪子还在那拜托她:“明天我们还需要,拜托您留到。”
“哦。”
“拜托了!”聪子不甘心地鞠躬,得到的依旧是不怎么诚心的回答:“我知道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憋着气跟老师离开。
刚出大门,美游本子已经递过来:“给你。”
“诶?”
“给你做参考。还有明晚我有课,你自己看吧。”
“那本子?”
“后天社团给我。”说完话,美游头也不回地走了,聪子站在原地苦笑不已。都说美女不好惹,美游无疑是其中一个。
“真是的!”想起这家伙日常咬着嘴唇没日没夜地练习,看剧,观摩,实在很难想象她居然还是财会专业学霸。
“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时间。”床上的悠未感叹道, “你说你厉害,好歹日常接触都是本专业的东西,可她……真是优秀生的世界我不懂。”
“……大概因为天赋好吧。”聪子观摩着笔记随口答道。
和自己几乎言无不尽的笔记相比,美游的笔记属于言简意赅。化装舞会她只写了“不敢相信”四字,阳台初会也只写了害羞。翻了几遍,聪子发现越是重要的部分她写的越少,比如初会,结婚;反而群戏较多的部分写的极为详尽。
“这是怕限制发挥吗?”聪子心里想着,闭眼回忆录影带。记录下印象的几个点后,她决定明天再去看看,并和美游的笔记相互参照。
要么不做,要么最好。这信条不仅仅是文治郎的,也不仅仅只是美游的,也是她绪方聪子的。
第二天下了课聪子便急急忙忙跑到放映室。老师把特地收好的带子递给她,她又谢了几回这才进放映室。
“这里,情绪不对。”她盯着屏幕自言自语,手起笔落划掉一行又一行文字,随即又拿起美游的笔记全程对照一遍,看完后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更改她任意一字。
“真的是天才。”她心里叹着,手却没停,角色态度一行行落下,就连晚饭也忘了。等老师敲门地时候她才发现又到十一点。一阵抱歉后她一溜烟地出了教学楼,美游正在门口徘徊,手上还拎着面包。
“你的!”一见面,面包就塞了过来,同时手掌也张开:“我的本子。”聪子乖乖交过去,
美游抬脚便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明天开始排练了。”
“知道了。”聪子微笑答道,自认胸有成竹。
然而事实证明即便有不错的舞台调度经验也做了不少笔记,经验为零的聪子还是犯了不少低级错误。再加上两人对剧本解读不同,轴脾气上来的两人戏没对多少,争执倒是起了好几回。
“这么直抒胸臆的台词你就不要害羞了。”
“再直抒胸臆被人听到,还是陌生男人听到怎么可能不害羞?”
“可我们已经一见钟情了啊!”
“那也会害羞啊!谁说爱情来了不会害羞?”
“二位,二位!”老师无奈地喊住她们,“你们能不能不要以角色的名义争执?”
“好的。”两人一齐躬身致歉,可没多会又开始了。老师无奈随她们而去——毕竟演戏也是
一个群体合作的项目——果然没过几天两人就开始找到沟通方法达成一致。老师自以为妙计,却不知两人头一晚吵的差点翻脸。
“我果然不适合做演员。”回去以后聪子朝着室友感叹,悠未抱着枕头一脸好笑:“谁赢了?”
“什么谁赢了?”
“你俩吵架啊!大家都在赌,我可压在你赢了上面。”
“你们……”听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悠未赶紧改口:“玩笑啦!不过美游真的倔的可以。”
“但感觉也很好。顺便说句,我俩持平,所以,赌注交出来吧,我俩庄家赢了。”
“切。”悠未翻个白眼,聪子一笑沉沉睡去。
学会了沟通的两人排练无比顺畅,从初见到阳台都是一条过。可到了结婚,麻烦就来了。
“你俩这吻戏……”老师扶额不知从何说起,明明誓词都一切正常,一到礼成聪子就双手不知如何摆放,脸更是红的和番茄不相上下。眼看耗不下去,老师果断说道:“时间也晚了,大家散了吧,你俩留下,商量解决方案。”众人听说,一哄而散。
“这……”素来大胆的聪子只觉得脸发烧,喉咙里咕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美游老神在在地坐看窗外风景。剧社的灯不知被谁好心或故意地关掉了,聪子只能看到她半边剪影。
“喂!”剪影忽然说话了,聪子不自觉回应:“什么?”
“你和女人接过吻吗?”
“什么?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惴惴不安的回答,“我可不希望引起误会,我还想结婚的。”
“那如果不是误会呢?”随着声音逐渐放低,剪影不动声色走到跟前,借着月光聪子看到她一点点神情,居然也是红着脸,聪子忽然就放松下去。
“不是误会是什么呢?”她故意笑道,却不妨剪影直接吻秀自己。
柔软,还带有点唇膏的甜味。
尽管一触即分,但口中滋味告诉聪子刚才不是做梦。美游走过去开灯,聪子不自禁眨了眨眼。等她恢复视力的时候美游已经神色如常:“破局。”
“啊?”
“现在,你不用在担心排练或者演出的时候会吻到我了。好了我该回去了,晚安。”说完,美游转身就走,留下聪子独自在那欲言又止。
“好吧!”站了一会儿,聪子下定决心,“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不辜负你期望。”
第十章
回去的时候大家做了四一分,聪子独自一人,悠未则挤到了文治郎车上——做专访。她双手合十地拜托聪子把车停到自家楼下,然后一溜烟地坐上副驾驶。
“交友不慎!”聪子恨恨着发动汽车,好在这车她也常开——所谓单身者的相互扶持——倒也不太费心。
四十分钟后她开到了悠未家楼下——是可以步行到自家的距离——靠在车上她拿出香烟,想想又换了口香糖,脑子里一直在想路上他们在聊什么。
大凡搞创作的,脑子里总是有根停不下的神经。那根神经可以跨越时间空间,伦理道德,从史前延伸到未来,从本时空跨越到异时空,把男女变了性,把动物变成人。
在聪子已经转了三圈时空,把文治郎的爱情故事洒满了狗血和阴谋还没看到人后,她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打电话问问别是路上出了事吧。
她刚拿出手机,文治郎的车就开到跟前。聪子一看,咪咪和美游已经下了车,倒是多了个男人在上面。她瞧着眼熟,就想不起是谁。悠未挥手道别后转身看到她表情,噗嗤一笑:“神谷浩史啦。”
“啊?喔。”
“学长邀请他参演《廊桥遗梦》,扮演弗朗西斯卡的丈夫。路上他们还在说,很可惜美游不愿担任主角。”
“从工作上来说的话,是挺可惜的。”聪子答道,悠未继续感慨:“不知多少人求跟学长合作,结果美游呢?拒绝一回又一回。也亏学长愿意,回回邀请。”
“她吧,从来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抽出东西聪子轻松告别走人。悠未抱着手臂看了好一会,悠悠叹气。
如果可以,谁不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回到家里的聪子继续提笔写稿,写到信行之死,她不免添了几行:
(信长目中含泪,手臂颤抖,属下们纷纷围住信行)
信长:为何你要叛我?
信行(冷笑):自古何来女子当道?
信长:谁能带领这家族,谁就能当统领。
信行:女人全凭美貌,何来计谋?若不是你美貌,竹千代又何以甘心待你?
浓姬:闭嘴。
信行:你不过是个为了政治嫁给女人的可怜虫罢了。不,你比可怜虫更加可怜,她至少还有
权利,你呢?除了依附,你什么都没有。
信长:闭嘴。
(开枪。信行卒。)
浓姬:你不懂。这乱世之中,谁能活到最后,谁才能活的最好。性别,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才能。
“重要的,是才能。”台上老师挥舞着双臂,仿佛这样就能给学生们打满激情。老社员们充耳不闻——他们的“才能”和“热情”都已经给磨损完了——新社员们面面相觑,不懂老师为什么这么激动。
“我终于能松口气了。”聪子和美游咬耳朵,美游看她一眼:“我很难合作吗?”
“不,就是太坚持己见了。”
“你哪里又不是呢?”
“……”
“你俩别在那五十步笑百步了。”一旁的悠未插进来。校庆的演出圆满成功,婚礼上的吻戏逼真的让男人们目瞪口呆,女人们尖叫连连,舞台袖里的社员们简直笑疯了,明明男主女的唇都贴在了拇指上啊,也亏她们能骗到别人。
“这么帅,这么优雅,简直是梦里才有的王子啊。”
“那么美,那么可爱,简直是求而不得的女朋友。”
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仿佛点燃了学生们的热情,一夜之间不知道多少人退社换社,老师申请书简直收到手软。他审慎地选择了一些看上去还不错的苗子——戏剧的敲门砖到底还是脸——其中一人就是神谷浩史,播音系大三生。
“大家好!”他走上舞台向大家打招呼,体态看上去不错,个子虽然不能和大黑学长比,但比聪子也矮不了多少。
“别有用心。”看他眼神在这边驻足几秒,悠未下了结论。聪子回头:“对你啊?”
“想太多了,他比我矮。”
“那就是对美游咯。”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被拖下水的人倒竖柳眉,聪子赶紧道歉,“是是!”人却朝着悠未挤眉弄眼。悠未噗嗤一笑,知道她高兴自己终于摆脱男主一事,可以安心创作了。
“你别想的太美了。”看在眼里的美游泼冷水,聪子回过头:“怎么?”
“你自己都能犯那么多错误,还能指着新人一点错误不犯?”一句话直指中心,聪子不由得丧了脸:“不是吧!”
第十一章
说是剧团,其实弥生并没有自己的演员,倒是舞台监督、服装设计、灯光师、道具师等工作人员各有一些。他们有些年长有些年轻,他们有些是因为以前合作觉得人不错就索性跳槽,也有一些是受到作品的蛊惑决定投身。
“这里,这里和这里。”巨大的工作台上,舞台监督正指着按比例缩放的舞台图样比划,灯光师赶紧记录坐标点,方便安排灯光效果。服装设计则和聪子在后面讨论衣服样式,道具师皱着眉头翻剧本,想着仓库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翻出来用。
“这里还是不要太端庄比较好。”面对设计文字稿,聪子给出自己的意见,“浓姬虽然是女子,对信长还是有深厚的爱意,她对信长的需求,不是柏拉图。”
“好的。那信长呢?”
“不能参考山冈庄八的小说来设计,最好能够摒弃掉历史形象和大河剧。这里的信长,是女士。”聪子详细解释着,服装设计一边听,一边又给出自己的见解:“她不能让外人发现不对,但也不能一直捂着,有些地方还是要露出来,不然解释不了为什么大家不好奇她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捂着。”
“那手臂吧。”
“我觉得小腿部分也可以。”
“嗯。“她正思索着,舞台监督又叫她:”聪子,过来一下。“
“来了。”投给一个致歉的眼神,聪子走过去,原来是监督建议她一个场面削减人数,“这里太多了,我俩商量过,灯光打下来会显得很杂乱。”
“你觉得要几个比较合适?”
“差不多减一半。”
“不行,最多减两个,不然体现不了压迫感。”
“可灯光?”
“不用全部照出来,让两个人在后面就好了。打出下半截光。”
“好的。”
一个个细节反复敲定,这比写剧本还累。在团队协作日益重要的今天,与人和睦的同时还要取得工作效果,对谁都是门大学问。眼看就要到六点,聪子站起来身来:“今天就这样吧。我请大家吃饭。”
“好。”众人笑嘻嘻地收拾好东西,挤成一团往外走。野立已经定好了位置,就等大家到来。
“你心悸好点没?”等上菜的功夫,野立偷偷问道。聪子正往杯里倒酒:“好多了。”
“你还是注意点,今天别喝了。”
“没关系的。我会注意。”悄然一笑,聪子心里有些诧异。野立素来喜欢嚷嚷着关心人,今天突然这么低调让她有些不适应。野立看她一眼,朝大家说道:“今晚不准你们向聪子敬酒啊!”
“干嘛?怜香惜玉了?”大家起哄,这都是老掉牙的节目了,但人人乐此不疲。毕竟纵观全桌,也就这两人还单身了。
“没错。”野立答道,全桌一时静默。这表现不对啊!明明以前都是:“谁要怜惜男人啊!”然后遭受个白眼。
“没看出来啊!”舞台监督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递上台阶。野立瞧着聪子冷淡的眼神,赶紧就坡下驴:“这不是我们头五十了吗?虽然是男人,也需要怜惜嘛!”
“就你瞎说。”服装设计翻个白眼,气氛一时又活络起来。聪子微微蹙眉,知道野立这绝不
仅仅只是玩笑话。
当一个男人不问意见就表达出占有欲,他通常就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神谷浩史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第十二章
就算都是白纸,也有300g和80g的区别。相比已经磨去了信心的老团员们,神谷浩史多多少少还能捞到个180g。
播音专业,至少发音标准声音好听;虽然比聪子略矮,但在男人中还算高挑了;有锻炼的好习惯所以身材看上去不错;总喜欢微笑所以看上去很是温和。再加上说话好听,演起戏来颇有天分的样子,不多久他就取代了大黑文治郎成了剧团一根草。而且比起大黑文治郎,他更受男生们的喜欢。
不过就算这样,美游和他聊过的天也屈指可数。
“抱歉,我不善于聊天。”第一次,美游就把话堵死了。神谷噎了半天,聪子看的直乐,还不忘说:“你这样嫁不出去的。”
“说的你能一样。”很自然的白眼,其他人看的也都乐了。聪子是剧团人人当个宝,唯独美游当个草。尤其罗朱上演之后,美游对聪子的嫌弃是日益明显,无论何时,总能在各个角落里看到美游各种角度的白眼。开始大家还觉得稀奇,毕竟对美游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学习很好,文治郎很欣赏,话很少很淡的模样,谁知道她还有这样活泼的一面。
“到底还是女孩子。”咪咪对此点评。
“没关系,我善于。”缓过劲来的神谷赶紧说道,这会大家不笑了。要是在看不出他的意图,那可就是傻子了。
“那你多讲讲。”坏笑几句,聪子心情无比舒畅。能损到美游可不是容易的事,半年以来,她俩多次交手,大部分以自己失败告终。
“多嘴。”美游又说了一句,这次是无可奈何。她转过脸来看着神谷,神谷反而说不出话来。搓了半天手,他最后冒出一句:“我们去看电影吧。”
“……”美游无奈地点点头,心想好在今晚没安排,不然还真不好拒绝。神谷见答应了,想也不想就冲出门,几秒之后又转回来:“我去买票,买好了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们一起去买吧。”美游说着,拿起自己的小包包跟出了门。围观群众一脸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女生们暗里讨论美游不懂拿捏,男生们则笑神谷一脸呆萌。
“看什么电影?”伸手拿包被婉拒后,神谷换了话题,美游大概扫了一眼,依稀记得聪子说过时光倒流七十年好看,便选了它。神谷刚对卖票员说两张票,一只小手已经递了过来:“我的票钱,麻烦了。”神谷不免急了:“我请你。”美游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带了钱。”
“这……和女生看电影都是男人请客啊!”
“你赚钱了?”
“赚了。”
“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出的?”
“……不是。”
“那还是各买各的吧。”美游不紧不慢地说着,拿过自己的票。后面排队的一阵喧哗,人人面色古怪,美游恍若不见,进了影院。
坦白说,这种纯文艺的电影并不是美游喜欢的,会选的原因不过因为聪子提起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让她感到好奇。
“还挺好看的。”看完以后,她下了评语,心里想着要不要与聪子在交流交流顺便看看她的编剧笔记,转头却看到神谷痴望的眼神。美游不禁脸一红,心里也隐约有些不舒服。正好灯光亮起,她站起来,却听到后面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在这?”
“不是你推荐的电影吗?”真是听着声音就没好气,聪子嘿嘿一笑:“但我没想到你会来看啊。”
“你倒是说说这两年放映室里你推荐过多少部?我哪一部没看?”火气越发大了,下巴都忍不住抬起来,聪子不知她发什么火,愣在当地,美游哼一声往外便走。神谷递给学妹一个安慰的眼神,赶紧跟上。
“真是……”望着背影,聪子终于回过味来,“这不是帮你制造机会吗?你不喜欢也不能怪我啊!”
“你说你这心操的。”悠未忍不住摇头,聪子回过头,“这半年,追她的怎么也有一个班了,结果呢?”
“全部折戟沉沙。”
“神谷是唯一一个坚持到现在的,怎么也得给人机会试试吧。”
“可这关你什么事了?”
“你不懂,这家伙性子太冷了,要神谷没这劲头,我看她要单身一辈子。”
“管的真宽。”
“女人嘛,总有成家的心思的。”
“那你呢?”
“我?我要先立业,然后就去结婚。”自信满满的样子,悠未实在不忍吐槽她身高,只能摇头叹气。
“这女人,怎么就这么想结婚呢?”实在想不通的悠未索性放弃,拖着室友吃夜宵去了。
第十三章
“殿下是如何看待我的?”舞台上,安藤贵和的浓姬正在一点点替露出胳膊的信长扎绷带。刚刚结束的桶狭间之战让信长一战成名,也让她负伤无数。送回家以后浓姬一点点替她上药,扎绷带,看她醒来后眼里满是失落。
今川义元,她的初恋,死在她手上。
“如何看待你?”听问,一直发呆的信长回过神。
“是,如何看待我。”
“你很好。很值得信赖。”
“除此之外呢?”
“你父亲很有眼光,很会教你。”
“再之外呢?”
“你是美人,我对不起你。”
“没有别的了?”
“没有。”
“殿下心里……就只有男人么?”
“还有江山。”
“唯独没有美人?”
“没有美人。”
“那我明白了。”
“归蝶……”良久,信长叹口气,浓姬扎好最后一点绷带,站起身来,“殿下不必说了。”说完,她再也没有回头,转身离去。“唉。”看到这里,悠未不由得叹口气。旁边不满地看她一眼,她抱歉地点点头,见人不再注意她之后,瘫在椅子中。
“聪子啊聪子!你写这段,是因为浓姬,还是因为自己呢?”她暗暗问着,想起风起云涌的大二下半学年。
美游与神谷的电影院之约很快就传遍全校,不少男生祝贺神谷获得美人归,同时又话中有话地说了文治郎一顿。女生们倒是还好,除了文治郎的粉丝们埋怨美游对不起偶像,偶尔鞋里掺沙之外,倒也没做出太多的事。
“太过分了。”一边倒掉美游鞋里的沙聪子一边生气,悠未在一旁帮她,“还没抓到凶手吗?”
“没有。你说都念大学了,怎么还一个比一个幼稚。”这回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怪味品,聪子觉得自己肺都要气炸了。神谷也消失了两三天,不知道在做什么。
“谁让学长太出色了呢?学姐偏偏又在这时爆出和别人结婚的传闻,也难怪大家认为美游是
两人分手的原因了。”悠未说着,情报收集能力一览无余。
“他们俩从来就没什么好吗?”
“我信,可是大家不信啊!”
“一群乌合之众!”手一滑,舞鞋摔了出去,正中神谷肚子。他手上正抓着一个女生,表情凶狠。那女生明显骇住了,翻来覆去地只说:“学长我再也不敢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幼稚的威胁此刻却颇为有效,那女生风一般地跑了,和娇小身材殊不相称。神谷拍掉身上脚印,捡起鞋子:“这两天真是麻烦几位了。”聪子客套一番,不免好奇:“那是谁?”
“我的直系学妹。”神谷闷闷说道,想来又是暗恋成嫉妒的故事。聪子无奈一笑,放好东西。美游恰逢此时进来,她规规矩矩地朝着神谷鞠个躬,又向悠未道声谢,转身拿起舞鞋,啪地丢了。
“喂!”
“谢谢同学。”转眸一笑,看上去巧笑倩兮,目光深处却冷漠如冰。聪子噎在那里,心里直骂这个人不识好歹。旁观的悠未点名真相:“可你不惹这些事,她也没这么多麻烦。”
“这样吗?”
“你啊!心是好心,可是不觉得自己管太宽了吗?美游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不是人人都和你这样恨嫁的。”悠未劝了两句,聪子嘟着嘴巴,不情不愿地走进去。
美游正在练基本功,神谷在她身边不远处,眼神里有隐约的担忧。等她练完他赶紧走上去:“我和大家解释过了那天的事了,也说明了票是自己买自己的。”
“你……可以不必这么做的。”
“我不希望让别人产生误解。”想起自己解释时周边不信的模样,神谷一阵苦笑,“不过,就算我解释了,大家也未必相信。”
对他的话,美游仿佛聪耳不闻,只一直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她忽然问道:“你……喜欢我吗?”
“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
“那,我们交往看看吧。”美游淡淡地说完,又补充一句,“不过要先说请的是我不是什么好的交往对象。”
“不会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兴奋上头,情话便脱口而出。悠未看着直摇头,转身看聪子,她似乎还在生气,头摆在一边,根本不看这边。
“喂,好结局。”忍不住转播,只得来一个“哦”。悠未也不生气,就看她憋到几时。果然晚上回去后聪子爆发了:“等将来结婚了,我一定包个超小的红包。”
“然后呢?”
“等我结婚,我要他俩包个超大的。“
“……”这孩子。悠未苦笑着摇摇头,去睡了。
第十四章
“你好像给了聪子半年白眼?”盘坐在美游的沙发上,咪咪抓着密瓜。
“有吗?不记得了。”美游合上最后一本台本,上面写着《不被尊敬的人》。
“大概有吧?”电视里的美游正在撕心裂肺地吼:“妈妈!”
“那就有吧。”美游不甚在乎地说道,也拿过一块瓜。
说起来《飘》也拍了二十几年了,NHK也放过一回又一回,可咪咪每次都没赶上播放,结果她的初指导作品直到现在才看到,还是因为美游正好约了她来玩,顺便帮着选剧本。
虽然是十八线演员,资源却一直不差。文治郎的邀请传闻固然是原因之一,本人的实力和敬业才是长久有邀约的重要因素。不需要养经纪人,所以开价也不会高。如果剧本很喜欢,甚至会主动降低一些价格。很多新出道的或者独立剧本创作者都很喜欢邀请美游,冲的就是这个原因。
“你当初干嘛给她白眼啊?”关掉电视,咪咪忍不住问道,美游看她一眼,不懂她为何会提
起这陈年往事,咪咪立刻解释道:“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美游顿时了然。
其实说认识,不如说被引荐。那时文治郎正值毕业,而NHK电视台又来采访,校领导把这当做大事,最后双方敲定直接录制一部由文治郎主演的剧作为宣传。
“斯嘉丽?”还在大一尾巴上的美游拿过剧本——那是聪子熬了三个晚上改出来的——心里有些惶然。聪子撑着黑眼圈和她解释:“删了很多场面了,独白的话我基本就保留了砸花瓶,回塔拉。孩子部分我全都删了。”
“为什么?”
“一个是要求全力突出学长,一个是因为这个女主太不可爱了。要不是考虑到剧本完整性,这两个场面我都不会保留。”昏昏欲睡的人没有因为黑咖啡好多少,“米切尔到底怎么想的?梅兰妮可爱多了。”
“明明很可爱好吗?”好胜的心思忍不住冒了头,“乱世之下若还遵循旧有体质,斯嘉丽要怎么养活一大家人?还有阿什利一家人?”
“我不是说她干农活有错啊。可是她欺骗别人,恶意降低价格,抹黑同行,这些都算不是可爱可以解释的。”
“我也没说她对,但是乱世之下,你无法要求她做到更多。”
“又开始了。”看着越吵越精神的两人,悠未哭笑不得。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文治郎站在一边,微微皱眉:“剧本还能再改吗?”争论双方看到他,赶紧停下:“学长。”
“斯嘉丽戏份太少了。”文治郎指着剧本,”能在加一些么?我看了原剧本,探监部分也删了。“
聪子摇头:“学校领导要求这次是体现学长的存在,其他人戏份尽量缩减。“
“但这是一部女主戏,而且我要毕业了。”文治郎寸步不让,聪子看着他:“学长,这是我的本子。”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能修改它。”
两人彼此对望着,空气一时间紧张起来。老师似乎没看到,进来就喊:“美游,我给你请了老师,你快来。”
“她那时故意的。”说到这里,咪咪忍不住笑,“两个都是她得意门生,她帮谁说话都不好。”
“更何况这事也不地道。”当晚老师和她打电话:“明明就是女主戏,偏偏要衬托男主角,
说真的,聪子没法干到更好了。写剧本至少逻辑还是顺的,可那群人,还要删!”
“又删了?”
“嗯,把花瓶戏份删了,说这样不可爱。”
“……这种大男人思维还没过气吗?”
“就现在?难!聪子气的跑出去了,她要明天告诉我她不干了我也不会惊讶。”
“不过你会劝。”咪咪一言点出,对面哈哈大笑,“聪子我是不知道,不过美游你一定要好好教导。”
“很有天分对不对?”
“也很能吃苦。今晚我就教了屈膝,她一直练到现在,回去以后怕是腰都直不了了。”
“还真被你说中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对美游来说不仅仅是认识了这辈子最亲的朋友,也是她真正意义上走向舞台的开始,“石桥光指导我,真是说出去都特别有面子。”
“你就帮我吹吧。”咪咪笑着拍她一下,美游似乎想到什么,说道,“回去路上,我正好碰到聪子喝酒,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
“她没和你说?”
“没说。这家伙,永远只给人看到她最好的一面。”自言自语中忍不住叹气,咪咪看她一眼,没有接话。
第十五章
大体来说,演员分为学院派和体验派。美游当然是学院派的代表,她擅长分析表达意图并与相关情绪勾连上,并对已经结束的演出做出总结,找出优缺点,所以她的演技再不断进步。至于体验派,自然就是咪咪了。这倒不是说她不会做总结,但是她更偏向于感受角色内心,导致她对他人情绪也极其敏锐。所以美游那些小情绪并没能瞒过她,尤其是和聪子共居的那段日子里,咪咪觉得美游简直一览无遗,然而聪子并没察觉到。
那是大学毕业后的事情了。聪子悠未还有几个团友组建了弥生剧团,从下北泽出道。聪子自然包揽了编导工作,悠未则承担了拉赞助的工作,其他几名在团时大多承担具体工作而不是角色,所以虽然出道,聪子手上却没能用上手的演员。
“美游真的去当会计了?”午饭的当口,众人一人抱着一碗泡面,墙角里还有半箱,预计可以撑两天。财务报表胡乱地摊在角落里,上面寥寥几笔记录着区区几万日元的赞助和十几万的实际支出。
“还是东京最大的事务所。”悠未回答着,嘴角还挂着面条。聪子左手持面碗右手还在写字,悠未推她:“先吃,别浪费了。我们现在浪费不起。”
“我的薪酬马上就来了。”看着瘦了几圈的人聪子很是抱歉地说道。学校时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一定能成,可出来以后,剧本接连被打回,她不得不做一些别的事来维持生计。
“主角太高大上了!”
“没有裸身情节吗?”
“吻戏都没有的话,观众是不会喜欢看的。”
几乎每一幕都有着挑刺,这还是因为文治郎关照的结果——不然有谁会告诉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为什么不受欢迎呢?——聪子拿着剧本,只能泪往肚里吞。
“真厉害啊!家里肯定有关系吧?”有人忍不住羡慕,大学出来,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和想象中很不一样。聪子吞口面条:“她自己考的。”
“这样啊……”
“毕竟常年拿学年第一嘛。”悠未岔开话题,并没告诉大家这少有的几万也是美游私人赞助的。现在人人都很难,剧社完全是靠大家打短工来维持的。已经有三个人受不了退了,这并不意外,这苦,原本就不是人人都能吃的。一直开着电视正在播放爱尔兰独立的纪录片,不知谁叹声气:“果然大家还是很喜欢外国的故事啊。”众人没有接话,聪子看了两眼,忽然问道:“你们说,我写个爱尔兰的故事怎么样?”
“啊?”
“我记得,爱尔兰独立的时候正好也是印度甘地提出不抵抗反抗的时候。”
“所以呢?”
“一个接受不抵抗的爱尔兰军官回国参加独立活动,然后……嗯?死亡?”聪子努力想着,“或者说用死亡来说服众人,暴力是不可取的。”
“那他要有非常的人格魅力才行。”悠未指出关键,“而且这样的男演员很难找到吧?再说还要有一个人进行情节推动。现在的戏,没有爱情,是很难上演的。”和赞助商们打了几次交道,她也渐渐摸到了规则。在不缺钱的今天,浪漫的爱情故事或者不入流到冲击底线的故事才是大家喜欢的。高大上的当然也有,可是目前这线路他们走不了。
“我先写剧本吧。”聪子犹豫了一下,慨然说道。她其实还有几篇评论约稿,但剧本的吸引力更大。如果能够出来,她相信可以一炮打响。
“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先要考虑房租问题。”看着墙壁,悠未小声提醒道,“后天你房租就到期了,可你的钱又要拿出来供应大家……”
“没事。”聪子也小声,“我和美游说好了,去她家住段时间。”
“她居然肯?”悠未一愣,声音不免大点,众人纷纷回头:“肯什么?”
“我要搬家了。”既然瞒不住,聪子索性说开,“这里暂时住不下去了。以后的碰头地点也要改,具体地方我还要找一找。到时候在告诉大家吧。”
众人一阵沉默,最后,有人幽幽叹口气。
聪子东西少,原本是不用帮忙的,但悠未好奇美游家的样子,借口帮忙溜了去。到的时候文治郎正帮忙挪动沙发,美游则在角落里摆下一张书桌——一看就知道是给聪子准备的——同时咪咪还在帮忙把客房里的米菲们通通搬到主卧去。悠未不好往卧室走,就帮着聪子搬书。两位女子哼唷哼唷地搬着,路上好几个人看到,却没一个人帮手。悠未想抱怨两句,但看着聪子平静的脸,又缩了回去。
“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眼看东西弄得差不多了,文治郎先提出告辞,悠未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又想蹭车——这样可以节省一些交通费——便也提出了告辞。最后只留下咪咪聪子美游三人在那,聪子还在哼唷哼唷地把书往书架塞——这书架也是美游临时去买的二手书架——咪咪则和美游在客厅里收拾剩下的录影带什么的。美游一边收拾一边眼神不断往客房里飘,咪咪看在眼里,心中一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道:“我以后要经常来玩啊。”
“好啊!”美游随口应着,“非常欢迎。”顿了顿,似乎又想到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能尽量下午吗?”
“为什么?”
“晚上要做事。”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咪咪顿时了然,她垂下头继续帮忙摆东西,心里轻轻叹口气。
“为什么是美游呢?”她很想这么问,“明明文治郎还单身啊!”但是再想想阿光,她没问出口。
爱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理由。不然当初美游也不会和逐渐成为校草的神谷浩史分手,让
后者伤心难过许久。
第十六章
凭借大黑文治郎婚事的独家新闻,悠未拿到了内部年度娱乐新闻大赏。老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就靠着文治郎和聪子两人的新闻就足以让她立于不败之地,更何况她还不止这点人——反而新人们心怀不满,甚至当面问她为什么不挖取新娘资料。对此悠未脸带微笑仿佛听取意见的样子,心中却哂然一笑。
如果什么都挖取然后曝光,那么她手上那些人脉早就一个不剩了。如何在透露大家喜闻乐见的信息同时保留当事人想保留的秘密,那是一门学问。悠未正是此中高手,否则怎会从编导跨界成记者,而且还是王牌记者。
悠未一边想着一边去了《廊桥遗梦》的排练场。尽管情人曾是社会形态,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意识觉醒,这种形态已经悄然变化。
“嗨。”和学妹打声招呼,文治郎自顾自地和演员交流。其他人或多或少地都起了警觉心,悠未也不急,慢悠悠地转着,偶尔和人说说话。可能因为长得温柔,大家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我来晚了。”随着一声道歉,神谷进来排练室,看到悠未,眼睛顿时一亮,“学妹。”
“学长好。”老老实实鞠躬,悠未暗道不妙。这些年她尽量不和神谷碰面,怕的就是他无穷无尽的问题。明明儿子已经二十好几了,但神谷依旧想法设法打听美游的感情问题。神谷似乎也知道她的想法,忽然说道:“为了惩罚今儿我迟到,我请大家吃晚饭吧。”众人一阵欢呼,悠未大感头痛,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溜号,神谷又转向她:“正好我们也很久没吃过饭了,你也一起吧。”见点名,她只好老老实实弯腰:“谢谢学长。”文治郎扫一眼这边,脸露不悦。悠未看的真切,腹内暗笑,但看到神谷的脸,又有些笑不下去。
果不其然,晚饭神谷借着学长学妹之便坐到悠未身边,话题来来去去不脱美游。“她恋爱了吗?恋爱对象好吗?聪子和她关系好点没?明明以前两个人总是在一起。”听得悠未耳朵直起茧,后来还是文治郎叫她过去才消停。
“别理他。”压低声音,文治郎不满道,“孩子都那么大了,还一天到晚纠缠不放。不知他夫人怎么受得了。”
“大概因为没什么实质接触吧。”悠未也放低了声音,“那事发生之后,美游也躲着他走。”
“什么事?”文治郎已经黑了脸,周围几人看的直接噤了声,喧闹一时冷了下来。深吸口气,他试着换笑脸:“我们一直没怎么聊过,要不出去聊聊?”
“好啊!正好我对您夫人也很好奇呢。”悠未也换个表情,俩人哥俩好似的走出去,众人猜测一番,又热闹起来,唯独神谷一脸惭愧,酒也喝的心不在焉起来。
“那事发生在大三,他俩分手以后。”夜风一吹,暖气酒精熏得驼红的脸便冷了下去。
“他俩交往过?”文治郎显然不知情,无奈之下,悠未从头向他解释,聪子的推波助澜当然也包含其中。文治郎叹口气,闷声继续往下听。
“两人交往的那段日子,处的还挺好。”说的顺口,家乡口音也冒了头,“不过,美游越来越沉默了。我总觉得这俩有些不对,时间久了,聪子也发现了,也不再开两人玩笑了,她们关系才稍微好了点。大三开头没多久吧?有人看见神谷早上从美游租屋里出来。”想起这事,悠未忍不住也叹气,“剧团开始活动的时候大家都笑两人有了最实质的发展,美游一声不吭满脸寒霜,神谷直接没出现。聪子岔开话题说了些别的,解散后一问,才知道早上美游提了分手。”
“为什么?”
“哪儿知道呢?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分手。第二天神谷又来了,开始美游还能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后来不知道他说什么惹恼了美游。美游当时忍住了,后来几天都请假没来参加活动,神谷一看,也没来。那时正在筹备《时光倒流七十年》,男女主一请假,大家顿时都没了动力。聪子愁了几天,去她家找她,结果看到神谷手捧玫瑰苦苦纠缠。大概久了不耐烦了,神谷直接花一丢冲上去抱人,向来淡漠的美游吓得尖叫起来,聪子冲过去把人推翻,挡到美游前面。”
“后来呢?”听得提心吊胆的文治郎忍不住问道,悠未苦笑一声,“还能怎样?他说自己喝醉了然后道歉并且退出社团,我们精心准备了两个多月的剧,最后以聪子扮演男主告终。从那以后,美游完全躲着神谷走。神谷似乎也知错,不再纠缠她,倒是一天到晚追着我们问美游的感情归宿。那会剧团还在联系的同学们都躲着他。”一声叹气,悠未显然在感叹自己今天的倒霉。文治郎沉默良久,最后也叹口气:“这小姑娘,怎么就这么能瞒心事呢?”
第十七章
通排结束后,剧场照例举行了祝福宴。宴席上剧场主要负责人、赞助商、弥生剧团和演员们觥筹交错,彼此说着场面话。野立如鱼得水一般在几个团体之间转悠,话说的无比真心,一时间宾主尽欢。
聪子远远瞧着,捧着香槟一派优雅,其实丝巾下正冷汗频出。这几天反复心悸,她不得不停掉嗜之如命的咖啡改喝白开。野立几次拖她去医院,都被她拒绝了。
“没什么事,可能累的。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她笑着,“等演出结束后,我就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野立有心说些什么,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口。聪子有时特别执拗,尤其在工作的时候,简直谁说都不听,到最后他只能认输:“好吧。”
“聪子小姐。”剧场负责人藤田踱了过来。他为剧场工作三十余年,早已满头白发。聪子强压下不舒服向他微笑。剧团瓶颈期正是因为藤田的邀请才得以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于情于理,她都需要感谢这位老人:“藤田先生。”
“你很久没写过古代剧了。”
“上一次好像才三年前吧?”
“《苍之乱》?恕我直言,那不过是架空剧而已。”
“那在您心中,历史剧应该是什么呢?”
“《阿修罗城之瞳》。我现在都觉得那部剧本极其精妙,当然,演员也极好。”藤田这话说的聪子老脸一红,《阿修罗城之瞳》的女主不是别人,正是她本人。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自己的剧团出演女主,也是因为这个,富二代的野立才不管不顾地加入了剧团。
“您过誉了。”谦逊一句,聪子琢磨着如何开口询问藤田的目的,两人虽然合作多年,但单独聊天的时候屈指可数,每次聊天,都有一定的原因,比如剧本修改,或者场地问题。藤田似乎看出她的想法,目光落在正在女演员群中的野立:“贵社野立君,我记得还是单身?”
“似乎是吧。”聪子答道,对目的了然于心,果然,藤田下面一句便是:“我孙女,很喜欢野立君。”
“很抱歉藤田先生,我不做媒。或许,您可以直接向野立传达一下您的想法。”非常直率地拒绝,藤田似乎也不意外,只是认真看了聪子两眼后便慢慢向野立走去。
聪子松了口气,感觉心跳似乎也不那么厉害了,换了杯果汁慢慢回忆从前。
她不做媒的原因当然很多,不过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当年那件事。
“哎!你病了怎么也不说啊!”转身扶住趴在背上瑟瑟发抖的人,聪子一开口就是抱怨。美游怨愤地看她一眼转身往屋内走,她赶紧跟上,抢在大门关上前挤进去:“我不是那个意思。”
美游听也不听,继续往屋内走。聪子急了抢到她前面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冷冷的声音因为感冒变得不怎么伤人,聪子却一时卡了壳:“呃。”美游狠狠剜她一眼,要推她出去,夜风扑面那一刻聪子福至心灵:“我不该不问你意见就瞎催催,结果弄得你难过。”
“哼!”收回手,病号自己往屋里走。聪子赶紧关好门上去搭手,给人盖好棉被后又去厨房煮梅粥。客厅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作业、书本、剧本、笔记,聪子端着粥没地方放,最后无奈端进房间。
美游一口一口呷着粥,聪子在一旁唯唯诺诺不敢做声,只能四处打量。这还是第一次进美游房间,只见空旷的房间四处散落着米菲兔,和客厅截然成反比。仿佛客厅里只是工作,而房间只是自己一般。不过无论哪种,都看不到什么恋爱的气息。她正想着,肚子鼓了一声,面上顿时一片尴尬。美游看她一眼:“没吃?”
“没……啊不,吃了。”疯狂点头好像就能证明一样,美游毫不客气地戳破,“厨房里还有泡面,你要是愿意做,冰箱里应该还有食材。”
“啊!好。”冲进厨房想煮面,想了想,还是弄了碗泡面,三两口吃完回到房间,美游正在优雅地擦嘴。
“你倒是披肩衣服啊!”一着急,欧巴桑的担忧就冲出来,美游看她一眼,慢吞吞套上外套又拍拍床边:“咱俩好好谈谈。”
“好。”小心翼翼坐下,尽量泡面味冲击到病人。美游盯着墙壁:“你为什么那么想我和神谷好?”
“因为我希望能有人照顾你。”答案脱口而出,美游没有回头,“我是柔弱的人吗?”
“不是。”聪子摇头。能每天额外加练两小时的人怎么可能柔弱?
“是温婉的人吗?”
“不是。”依旧摇头。能每天用白眼和话语怼的自己蹦蹦跳的女人怎么可能温婉?
“我缺钱?”
“不是。”还是摇头。能在港区拥有一套房子的人缺钱?开什么国际玩笑。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照顾?”直指核心,问的人瞠目结舌。聪子低下头,第一次反省。
美游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坐着。过了很久,聪子站起身来深深鞠躬:“对不起。”
“我接受。”回答的平静,又看钟:“挺晚了。”
“那么,我先回去了。”
“明天剧团见。”
“剧团见。”
“真是……”长长吐口气,又不知自己想说什么,聪子笑笑,放下果汁。野立正好脱身过来说送她回去,她摇摇头:“你回去吧,我有个地方要去。”说完,她向众人团团告别,上了出租。
“又到充电的时候了。”报了地址,她眺望窗外。
第十八章
不知什么时候起,美游家就成了充电的地方。卡思路了,心情不好了,失去斗志了,只要在她家楼下坐一坐,想一想以前的事,就会慢慢恢复。
聪子猜测这来自于和美游共住的那一年。尽管那一年前途茫茫囊中无钱,但无论发生多么可怕的事,她总是冷静地在那里,有时直指重心,有时又埋头苦干,她身上似乎永远看不到软弱、低落,久而久之,聪子也变得敬佩起来。
“你说我以前怎么会觉得她需要照顾呢?”吃饭的当口聪子问悠未。她刚拿到稿费,正好请大家吃一餐。
“我觉得,无论谁看到她的样子,都会这么觉得吧。”旁边人开口道,众人纷纷点头。二十好几看着还是高中生模样,虽然不太笑,但气质里始终有股单纯的感觉,实在很难和坚韧努力这样的词汇联系起来。聪子听着也是,点点头,不妨刚被抢了话题的悠未加入进来:“聪子。”
“嗯?”
“抱歉,我要退社了。”悠未站起身弯下腰去,深深地对大家鞠躬。
“家里……逼了吗?”
“是啊。毕业都一年了,却没有往家里交过一分钱。”一声叹息,换来几声叹息。原本十几个人的剧团,如今就剩下在座的六人。有些因为理念不合,但更多的,还是生活的因素。
“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呢!”不知谁叹声气,原本活泼的气氛沉寂下去。
吃过饭,聪子疲惫地回到家。墙角的方桌摆满卡片,门口的零钱盒里还有美游留下来的钱。聪子一把抓过,心里一酸,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出来一年,父母依旧不支持自己的事业,身边伙伴也越来越少,好多个夜晚辗转反侧,心里想着是不是放弃剧团专职编剧得了,可看到大家的热情款待又舍不得。
“你啊,总把别人看的太重,把自己看的太轻。”美游这么说过一次,声音轻轻的,和以往总是带刺的口气截然不同。虽然当初说好搬进来后生活费对半分,但其实聪子的收入全都给了剧团,基本上她都是吃美游用美游的。她抱歉说过以后偿还,结果挨了个白眼:“我忙了一天肚子饿了你快去给我煮饭。”分分钟就把气氛破坏完。
“你真的不演戏了?”端饭出来的时候聪子问,美游盯着电视头也不回:“还没想好。”
“诶?”
“干嘛!”
“你也有迷惘的时候啊?”
“我也是人好吗?”美游气呼呼地回头,却看到一张松口气的脸,“真是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啊!!”很想问,又在出口瞬间缩了回去。眼神的接触让她明白,聪子有了退意。
“喂!”
“干嘛?”
“算你占便宜喔。”
“什么……”话没说完,美游已经环抱住自己,矮了半截的头靠在肩膀上,呼出的气息温暖了脖颈。聪子愣在当地,不敢动弹。
认识五年多,除了演戏和咪咪,她没看过美游还对谁这么亲昵过,包括神谷。
“不要勉强自己。”声音很轻很密,“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聪子重复着,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长久以来的压力和不甘随着眼泪释放出来,她抱住美游嚎啕大哭,美游叹口气,轻轻拍她。
“都这么大了,还和孩子似的。”哭完了,美游笑她。肿着眼睛的人不服气:“去年莎莉演的不对,是谁当着全团面哭?”
“是我。”乖巧承认,无法辩驳。
“五十步笑百步。”气哼哼地端着杯碗进厨房,美游看的直笑。
“谢谢你。”她在心里说,之前的退缩烟消云散。
“大傻瓜。”她在心里说,想起一年前的陪伴。因为始终抓不住感觉结果逼急了在那哭,等哭完了回头发现只剩聪子一人拿着纸巾好脾气地站在一边。
“哭完了?”她问。不好意思地点头,拿过纸巾擦拭哭花的脸。
“继续排练吗?”疑似问句,肯定回答:“继续!”于是又从头开始。
“这两人……”躲在后台的老师和咪咪偷看着,“真的是相互扶持啊。”
“她俩啊,总觉得对方是永远不会垮的,却不知道自己才是对方不会垮的原因。”咪咪拉着筋叹道。
不想输给对方,所以一直一直在努力。如果有一天她们任何一个人失去这股劲,可能就会慢慢疏离。
“这是竞争对手啊?”老师转头道,咪咪点点头又摇摇头:“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们,需要新的来往模式。”
“姜还是老的辣啊!”想起后来老师转述的这番话,聪子不禁苦笑一声。她原以为可以和美游一辈子这样相互激励下去,却没想到美游会坚决地和她说:“对不起,我无法在和你合作下去了。”
“为什么?”震惊的同时是生气,仿佛遭受了背叛一般。美游直视她的双眼:“你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剧本创作者了,你已经……脱离了你的目标。”
第十九章
才进小区,美游就被告知聪子来访。她抓着剧本特地绕了个弯儿,果然看到一个高个儿正在楼栋不远处站着,全身上下裹得如同过冬。她也没过去,找了个亮堂点的地方回忆刚才导演说的话。
不知是不是自己拒绝大黑邀请的消息传了出去,三日之间她受到了五个邀约,都是女主之职。里面不乏名家撰写的《红莲火度》和《勾魂记》,也不缺名著《十二夜》,但她最后还是选定了独立小剧场制作的《不被尊敬的人》。
“老师、母亲、以前很厉害的人就一定要被尊敬吗?”碰头会上导演挥舞手臂口唾横飞,“一个因为沉迷柏青哥忽略孩子导致孩子身亡的妈妈,一个存在诱奸行为的前班主任,一个陷入诈骗集团的班长,他们一边拼命夸奖自己,一边拼命把责任甩给别人。他们本拥有最值得尊敬的职业、身份、才华,最终却变得堕落、可悲,不仅让人无法尊敬,甚至让人鄙夷。”
“真可悲。”顺着导演的话,班长扮演者一声叹息。
刚刚从《银魂》逃出的新仓里佳也跟着感叹一声:“导演又哪里不是这种人呢?”
唰的一声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新仓里佳赶紧解释:“我不是说导演您呐。”
“那是说谁?”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众人一阵大笑。导演刚准备出来解围,新仓里佳咬咬嘴唇:“福田雄一先生。”
“他啊……”这次的声音有鄙夷有妒忌,圈子内这位导演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合作过的男演员大多很喜欢他——因为他总是给予他们机会去调戏女角们——但合作过的女演员基本都对他恨之入骨了。他笔下的女角大多外表美丽穿着暴露,内心丑陋无法自立。也因为这个原因,和他再度合作的女演员屈指可数——谁没个缺钱的时候?
话题一时间有点偏,几乎所有人加入了八卦军团,各种访谈、戏剧、电视节目纷纷被拉出来,人人都在脑中挖掘不知是否存在的记忆。导演无奈笑笑,转头看见一直端坐的美游。她静静地翻看剧本,多年来的克制让她即便五十岁还保持在三十的体态。不知不觉间热闹也平息了下去,众人纷纷拿过剧本开始翻阅。
“压力很大啊。”解散的时候有人偷偷说道,旁边人赞同着:“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让人觉得不努力不行啊!”
“真不知道铃寺前辈和绪方前辈谁更可怕一点。”
“咦?绪方前辈很可怕吗?不是说她说话很温柔吗?而且对人也很好。”
“那是现在啦。你想想,如果不是很可怕的话,为什么和她一起创建剧团的人会全部退出啊。”
“那个记者,哎我不记得名字了,就个头挺高前段时间还出书的那个,不是还和她往来吗?”
“不过是生活罢了。你想想,常年霸占票房前三名,票刚刚放出就被卖完,明明有剧团但是外面的称呼始终是不带前缀的绪方编导,谁抱着不能出新闻啊?”
“说的你好像亲眼见了一样,哪有那么差啊!”这次是反对意见了,“新仓,你和绪方合作过,你来说吧。”
“绪方姐是很温柔的人啊。很会照顾女性。有次演出道具师病了,她都让人休息,自己去扛重的很的道具,还为此扭伤了腰。”新仓大大方方地说着,“铃寺前辈你说对不对?”
“……”众人一时禁声,他们完全忘了美游和聪子也合作过,也忘了她俩是绝口不提对方的人。有人偷偷拉了下新仓的衣袖,她顿时反应过来,脸色有些白。
“耳……绪方吧,确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美游思考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回答完,转身上了车。众人望着背影沉默一阵,有人打破僵局:“看来她和绪方不合的传闻是假的。”
“那可不一定。她总不能说绪方这个人不怎么样吧。”
“也是。毕竟是他们同学亲口证实铃寺退社的时候和绪方说过合作不下去了。”
“可是她也拒绝了好多次大黑先生的合作请求啊,这不能说明什么吧?”
“但和大黑先生还是有合作的。这就足以说明一切啦。好了好了散了散了,过几天就要开始排练了,到时见。”挥手告别,原本交流八卦的人倒是多了一肚子疑问。反而美游长叹口气:“不被尊敬的人啊。”又想起福田雄一,心里顿时一阵恶心。
通常来说,美游会坦然面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神谷浩史。但是福田雄一,真的是她不愿再记起的回忆。
第二十章
自从聪子搬进来以后,买菜弄菜就成了她的事,当然还有不定期的公寓清扫。她笑称自己没钱付房租水电就只能打工偿还了,美游边说是啊是啊边往门口盒子里放钱。还在财会所上班的她比起室友那是有钱的多的多。
这天下班回来,应该摆满饭菜的桌子空空如也,厨师正在自己桌上和几大张纸不懈奋斗。美游放下东西走过去一看,居然是账簿,她不禁乐了:“改行啦?”
“啊!你回来了。我去弄饭。”吓一跳的聪子抚着心脏要去厨房,美游叫住她,眼神从胸口转到脸上:“你这些是干嘛的?”
“悠未退出了,团里连个算账的都没了。”聪子苦笑道,“我哪里和账簿打过交道?只好根据以前的记录来弄,这不一天了,也没弄出个接过来。”
“那我来吧,你去弄饭。”
“诶?”
“诶什么?看不得你这么笨。快去快去,我要饿死了。”边拿笔边赶人,厨师转身嘟嘟囔囔:“真不可爱。”会计听了一笑,也不理会。每逢说不过的时候就是这种委屈反应,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
“我说你们上个月干什么了?投入十一万,”其中三万是自己给的,不过没说,“支出倒是快三十万了。”
“筹备剧本啊。”
“残照?”
“嗯。道具什么的都定型了,手里面还留了几万给女主做衣服。不过现在还没找到女主。”
“诶?男主找到了?”
“我嘛!他们去扮演其他角色。好在小剧场,不需要人多。”其实内心很委屈,但说出口的样子就云淡风轻。虽知创业简单,但难成这样,也是意料之外。身无分文全靠赞助,家里不支持,老友慢慢离开,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咬着被子难过辗转,但起床之后还是那个冷静自信的样子。
“演出时间呢?”
“还在谈。我想谈两个礼拜。”
“租场地的费用你算了?”
“呃……诶?我忘了。”
“……你把场地合约给我,还有票款,我给你算大概收入。”叹口气,美游实在很想知道没了悠未,这个剧团要怎么支持下去,“至少得维持收支平衡吧。”
“呃,左手边从上往下第二个文件。”
抽出来,看几眼,计算器点几下。聪子看着她小而挺拔的背影愣了神,连蛋煎焦了也不知道,最后一声惨叫,手忙脚乱地将东西倒进垃圾桶。
“你要是能谈四月后两个礼拜,我可以出演女主。”洗碗的时候,美游忽然说道。聪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有时间?”
“我有。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聪子高兴地恨不能摘下手套把人抱起来转圈圈,她简直不敢想象能有这样的好事。美游微微一笑,把装便当的脏碗递过去:“洗干净点。”说着,出了厨房。聪子拿过饭盒冲外面喊:“别说今天了,以后的便当盒我都包了。”
“你可想得美。”外面人回着,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不可爱”的评语。
“你居然能说服美游来演女主?”排练第一天道具师兼管家就来说悄悄话,聪子回道:“她觉得这个角色很有挑战。”
“挑战?在哪里?”军官跑过来问。
“逐渐剥离了恨意回归爱的本质的女人。”听到壁角的美游回答。众人对望一眼,回到自己岗位上。看到这幕,美游忍不住问道:“我很可怕吗?”
“不,最多只是不可爱。”一本正经的口气,脸上忍不住笑,看到板起的脸又连忙解释:“其实是大家不敢相信。”
“……我也是很爱戏剧的。”
“但你选择了会计师的工作嘛。”
“那是因为不去的话你们根本没有启动资金好吗?”内心里默默吐完槽,美游自顾自地在台本上标注。这部剧亲密戏份很少,更多的还是理念上的冲突和调谐,如何展现战乱时期人的心绪成了美游的老大难。
“对了,今晚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吧?”临近结束,聪子忽然问道,美游不解地看着她,“今晚约了剧场负责人,谈场地租用的事。”
“你一个人?”
“嗯。”
“要喝酒吧。”
“我会尽量推掉的。”自信的口气让人打量几眼,最后回答道:“好。”
第二十一章
结果是酩酊大醉。看到扶着门对自己强笑的聪子美游毫不意外——这种生意场往来,女人向来要吃亏一点。
“对不起。”望着拿湿毛巾帮自己擦脸的人,大舌头满满歉意。美游“嗯”了一句收好毛巾开窗关门,酒味散出去和海味相连,一弯明月挂在远处亮出淡淡清影。
“真难。”对着满室空气,聪子吐口气。
生意场一开口便提的是“你预计能有多少票房”,问的人瞠目结舌。接着又是演员有谁受众面向谁,是只提供剧本还是自己准备演出,细节问题层出不穷,聪子勉力答了一些,突然有人问:“你会喝酒吗?”
不怀好意,不是心中没数。但看满桌脸色,若说不喝,这赞助怕是要不翼而飞,不得已,勉强喝下。叫好声中二杯又至,三杯四杯后想说话,又是新酒。
“悠未是怎么做到的?“晕乎乎走出地方,只觉得胃里翻涌,仿佛时时刻刻都有东西喷涌而出。聪子费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也用尽口舌才说的对方同意签约。但商谈的赞助没有预想那么高,“不过总是一个好的开始。”她这么安慰自己,仅剩的一点精神全用在对美游的歉意上。
“笨蛋。”收拾完东西的人忍不住骂道,小心没让房间里的人听到。出社会半年,对现实的理解虽然依旧不深,却也开始脱离象牙塔的范围。部门剧场上领导也好同事也好,都想让她喝醉出丑,但过人的酒量让她屹立于酒桌之上,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敢叫她喝酒了。
“明明不能喝还要逞强。” 这句话只能压在肚子里,因为聪子说过:“最不想让你担心我。”所以绝对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担心。
“不难过吧?”咪咪问。
“难过啊!”笑笑,怎么可能不难过,“但这种事,一个人难过就好了。”
咪咪沉默了。不止一次听到阿光笑说希望以后聪子会有很好的婚姻,却不防电话那头说“这种事,原本谁动心谁就败了。而我,”呼吸的声音,“承认失败。”
“这孩子……”咪咪有些心酸,若非摁不下去,美游是不会承认的吧。
“下次我会和她一起去喝酒。”
“嗯?”
“我想我去,应该不会再那么容易被欺负吧。”
“那你工作?”
“已经辞了。年终奖可以过好一段日子。再说,我在家可以接小公司的会计工作。”计划的很周全,却更让人叹息。她似乎了解咪咪的想法,从容说道:“不会很久的。”
“什么?”
“有人在追她。吉他手,会作曲,有才华。”
“啊?”
“她会心动的,尤其这个时候。”
“美游……”
“我会看着她离开这里,去更宽广的怀抱。”冷静的声音,一如以往。咪咪很是怀疑她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犹豫过,却不知这结果正是美游一直犹豫造成的。若早下狠心断了联系,又或者早下狠心表明心迹,都不是这个结果。
挂了电话,她望着窗外明月,笑了一下:“当断不断……”
“必受其害。”病床上,聪子轻声说道。
第二十二章
聪子是突发心肌梗塞进的院。她来来回回心悸冷汗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怎么当回事。
“幸亏你当时在和藤田先生讨论事情,”野立一脸后怕,“你要是在家就麻烦了。”
“我也觉得挺幸运啊。”缓过气来的聪子脸色苍白。
“你……应该不是被织田家气的吧。”小心翼翼地问道,聪子一时未解,几分钟后大笑出来,“怎么可能?”
“他家……”
“不意外。当初选择这个剧目的时候,我就准备着织田家有想法。”
“这都几百年了,怎么还那么固执呢?”
“家族荣誉感。”言简意赅的回答,野立偏过头,脸红一闪即消,聪子暗笑,也不戳破:“对于古老的家族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
“比如呢?”
“刺激他们不要做出跨线的事,鼓励他们继续努力。”
“这种东西,我还是不要了。”固执地摇头,聪子微微一笑,东京都大地主的独子,拥有不知道几座大厦楼房的富二代,最不愿的就是接手家里的事。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后依旧如此。就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算是一个遵守本心的人。
“我自己呢?”抿心自问,答案是否。从她决定和福田雄一合作的那天起,本心,就越来越远了吧。
聪子思绪越飘越远,冷不丁耳旁有人喊:“回神啦!”一转头,悠未正叼着苹果片大刺刺跨坐在椅子上,再转头,野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他刚认认真真表白来着,你倒好,不知道魂飘哪儿去了。他一脸哭笑不得地走了。”
“表白啦?”
“嗯。看着你也不像意外的样子。”
“迟早的吧。你还记得当初神谷抱着玫瑰等人的样子吗?”
“他也干了这事?”
“那倒没有。不过话里话外开始把我当他的人了。”非常不满,又很难解释,毕竟一句轻巧的助理可以让人遐想无限,又符合现实。
“你就因为这个要解散弥生?”
“那倒不是。以前又不是没打过官司。为了织田家这点事解散我也太看不开了。”
“那你忽然说要解散做什么?野立都快疯了。”
“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很长很长的回忆吧。”
“这么说也可以。梦里面呢,我回到了过去,还在创业那个时候。”
“节点在哪里?”
“和福田雄一的第一次见面。”
“那次?”
“对,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开始逐渐远离美游并且搬出去和他住吗?”
“你终于肯说啦。”端过一杯水,悠未一副等待长谈的样子,聪子苦笑一声,“因为那个晚上,我和美游睡一块了。”悠未瞪直双眼,险些把水洒了:“这么劲爆?”
“还有更劲爆的你要不要听?”不出意外的白眼让人收回遐想,“你继续。”
“就那天,我第一次见她喝醉。”也是最后一次,心里补充着,“我当时正好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到福田正在说荤段子。她脸红红的,很可爱。”
“……然后呢?”
“我推开福田的手,把人带走了。一路上她路都走不稳,我只能扶着她。到家以后她就像一个无尾熊一样一直吊在我身上,无奈之下我把人扶上床。原本是想给她湿毛巾敷脸的,但我也喝了不少。”信息量很大,不过足以消化,“所以你们就一张床上趴着了。”
“是。”难得羞涩的声音,没有说出来的是脸上的睫毛膏印,唇边的口红印,手掌心贴合的温度,和敲鼓一般的心跳声,还有初醒时眼里隐藏不了的依恋。
第二十三章
聪子入院和织田起诉是同一天的头条,抢救照片和控诉照片并列而行可见媒体背后磨牙嗜血的面容。各大论坛、社交软件瞬间爆炸,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托起诉之福,原来只在部分人群中闻名的聪子瞬间红遍南北,名闻西东。
美游自然也听到了相关消息——即便她没听到,老师咪咪文治郎悠未也都会告诉她的——不过她婉言拒绝了所有共同探病的邀约,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就在众人还在等待聪子说明的时候,悠未已经拿到独家出了头条——绪方聪子解散弥生剧社,一时间娱乐圈波涛汹涌,无数媒体要去采访本人,结果到了医院只拿了个人去床空。
“饿死你得了。”拎着一堆食物踢开聪子家门,悠未语怀不满,“你这失踪玩的起劲,现在人人都来追我了。”
“正好,以前你不是想出名吗?”拿过食物的人笑眯眯,“机会来了。”
“你可得了吧,我现在已经很出名了好吗?”翻个白眼,转身又担心,“我还好,美游那边……”
“不会有事的。”摇摇头,惹来疑问:“这么确定?”
“二十年没联系,你指望那些人能得到什么消息?”
“你啊!就这么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身上,合适吗?”
“你不老说我喜欢操心吗?现在就正好。一次操心完。”
“他们怎么说?”
“有些能理解,有些不能吧。野立已经帮他们办完了失业险,据说也有几个剧团过来接触了。”
“就这么把责任都背了?”
“总不能他们去背。道歉声明你帮我安排了吧?”
“安排了,明天发。啧,你真是头条专业户。”
“放心吧。以后就不是了。我估计,这段时间那些人该朝我开枪了,你别挡着。”
“你了解地倒挺深。确实有好几家准备了,尤其文春。”
“随它去吧。我也想开了。仰不负天俯不愧地,再多,也顾不上了。”
“你真就准备这么退场?”
“退吧。我也五十了,病床上回首过去,做了太多自己不想做的事。倒不是后悔,只是觉得,再不珍惜时间,自己的梦想初心,就真的只能是梦想初心了。”叹口气,有些东西不经历生死,可能真的看不透。
当初为了整个剧团能够存活谈了福田雄一的合作,为了逃避美游的情感搬离了她家,为了剧团成员的自豪感去写一些完全不喜欢的商业剧本,最后走红却靠自己的相貌和以前扮演的男主角。每一步每一步她都在往前,可每一步每一步,又多多少少地背离初心。现在提起笔幕数转折了然于心,可人物到底几分立几分真,却只有观众才晓得了。
“戏剧,来源于生活,记录人性。”大学第一课的开场早被丢到九霄云外,“无法再合作下去”也不会言犹在耳,成功犹如毒药,毒死了一直寻求的目标。
“再不激流勇退,怕是一辈子要牵着鼻子走了。”扔掉食盒,聪子起身煮茶,悠未看着原本满当当的台本桌已经清理一空,知道这家伙绝不是说假话。
“喂!”
“嗯?”
“你这次退,和美游有关系吗?”
第二十四章
文春跟了美游七八天后不战而退。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两点一线的生活,无论问什么都不出声的样子,手里还玩着录音笔——一看就知道是悠未的东西——一旦自己强行编些什么,很快悠未就会把真相公布于众,那文春多年的面子真是下海都捞不回来。
眼望人退去之后,美游心中长出口气,录音笔却不急着还,一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是因为悠未在休年假用不上。
早在聪子出院之时悠未便找上门来塞了录音笔,她不解地接过:“让我记台词吗?我可不会用这个。”
“怎么会?你记台词的本事还需要这个?”悠未哭笑不得,大学时候起这人的台词就永远比人快一步记住,开始只以为她聪明,和聪子一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后来才知道她一天只睡三个小时,所有时间都拿来功课和剧团了,“你拿着,有记者问你问题你不想答就按那个黑色圆的,他们就会走了。”
“借你之威。”反应过来的人笑着收好东西,悠未也笑,“就知道你能明白。”顿了顿,又问:“你……”
“嗯?”
“没事,我先走了。”到底还是问不出口,悠未无奈笑笑起身离开,反而美游又坐了好一会才回家去。
说不想去探病是假的。当然,如果二十年来两人毫无联系,或许可以成真,可是偏不。想起过去美游就觉得有叹不完的气,像现在,一声叹息便飘离口中。
那句合作不下去没说多久,聪子便搬离了她家,来帮忙的不出意外是吉他手。她冷眼瞧着,最后在道歉声中用力甩上门。
打那之后,美游准备断了念想,正好文治郎惊闻前女友结婚的消息,失意的二人便总结伴而行。文治郎缺演员,她缺机会,两人正好合作着演了好几部剧,都渐渐出了名。尤其是改自《仲夏夜之梦》的《帕克》,不仅场场爆满,甚至都开始卖站票了,也就这时开始她有了自己的粉丝——蕤和观月。
按理她应该会继续红下去,只要她还愿意出演文治郎改编的作品,但她不。她不喜欢那些大剧,翻来覆去千百年,再大的道理也讲完了。于是她开始接触小剧场,傻白甜的金发女郎,执迷的书店员工,为了植物人丈夫付出大半辈子的妻子……一个个鲜明的小人物让人沉醉在她演技之中,出众相貌反而渐渐成了加分项。
“有时真羡慕你。”咪咪不止一次和她说过。家境优渥所以不操心经济问题,比起一般人有更多的选择,很多人都这么想,却没想过逐渐低迷的名气和那之后的寂寞。在市场经济优先的今天,越出名,才越有选择权。
于是渐渐的,同学聚会里她不再是中心那个,巨大的名气让聪子成了闪亮的中心,她渐渐退到后面,偶尔的偶尔,会被人提起。
“好可惜你们不再合作了。”第一次同学聚会,一人单身,一人携伴。
“我也觉得挺可惜的,不过美游有自己的选择。”听听这口气,活像和谁赌气一样,于是不冷不热,“我一个小人物,名导合作不来。”
“哪里有什么名导?要说名导,明明只有学长才算啊!”
“学长怎么能和同届的名导相比呢?”这回该阴阳怪气了,同学们宛如拨浪鼓似的左右摇头听着两人打机锋,后来不记得谁举杯才打破这气氛。
“以后还是不要同时邀请两个人了。”喝到高处美游听到人说,她笑笑,又倒杯酒。后来也不知道谁送自己回的家,只记得醒来时人好好在被子里。
“牙尖嘴利。”悠未带来的评价让美游以为两人再也不会见面,也就准备收收心,把人忘了。
可是不!同学聚会,社团聚会,甚至圈内聚会,仿佛哪里都有聪子。她似乎永远都是中心,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她。美游也不懂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不需要搞创作吗?不需要陪男朋友吗?
“不需要。他们分手了。”悠未用报道告诉大家,解了美游一个迷惑。但另一个迷惑也随之而来:无论什么聚会,她们几乎只有打招呼。若自己离开的早,那么第二天一定会收到她没多久也离开的消息。
“到底是为了什么?”忍不住问咪咪,咪咪也想不出原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就这么纠缠着,一纠缠,就是二十年。
“有没想过她其实喜欢你?”非常合理的解释只惹来一声笑,“那我宁肯她不要。”
话一出口,下一次聚会果然没见到聪子,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失望,仿佛气球从胃飘到心中后被什么东西扎破一样炸的难受,但没炸几天就收到聪子住院的消息——阑尾炎。咪咪问她要不要去看,思前想后许久选择了拒绝。咪咪也不问,自己去了。没几天,聪子出现在她家楼下,两人隔着阳台相互看着,没多久聪子便离开了。
这似乎是个开始。从那以后,美游经常会在家楼下看到她。再后来,更出名了,保安便会常常告诉她聪子来过了。她听了,滋味说不清。
“那么这次,是你先来,还是……”收好录音笔,美游走进排练场,同事们正在等她。
终章
讯息爆炸的时代无论多大新闻都会在几日之间被冲刷的烟消云散。更何况聪子也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违法犯罪刷新人道德底线的事,最多最多,不过就是选材不慎罢了。这年头选材不慎废掉的作品每天总有千万上下,她倒霉一点,身家基本赔进。
“年假休息到几号?”这日悠未照例外送,冷不丁聪子问道,悠未笑嘻嘻地看着她,“你想我休息到几号就几号。”
“那收拾行李吧,下周和我去维罗纳。”
“NHK电视台的节目?我去不大好吧?”
“已经谈妥了。宣传照方面由你全权负责,他们只负责全程拍摄,台本我自己来。”
“怎么?想改行了?”
“换换口味吧。我现在写剧本基本都是一口气了,哪里转折哪里搞笑一清二楚,多了自己反而无味。”
“所以想跳出舒适区了?”
“没错。对了,我昨天去复诊,看到大杉前辈了,他似乎也有些身体不适。”
“哎!都老了。”
“所以更要保重才好。”扔掉食盒,聪子松泛了一下筋骨,长期伏案写作造成的腰颈椎问题和肩背肌劳损已不可逆,现在能做的只有好好保护自己。
很多东西,得了觉得无味甚至恐惧,失了才知其无比珍贵。这种错误犯过好几次了,以后可不能再犯了。
“我看了行程,”出发前一天聪子收到悠未电话,“环欧游啊?”
“没错。从维罗纳到伦敦到都柏林,最后在巴黎结束拍摄。”
“大手笔啊这是。”
“所以台本写的我天天叫你送外卖啊。”
“我拜托你一把年纪了不要那么拼命好吗?”
“别的好说,这点,我估计难。”
“也是。算了我放弃,当我没说好了。”
“明儿见。”
“明见。”
挂掉电话,聪子又确定了一下行程,同时在手机里设定了双时钟——一个欧洲时间,一个本地时间——,才设好,花店又来了电话:“您好,我想和您确定下,花篮是下周四配送吗?”
“是的,请务必在晚上六点时送达,拜托了。”
“好的绪方女士。”即使隔着话筒也能听到对方隐隐的偷笑,聪子无奈看着手机,果然到处都是爱八卦的人啊。
“希望不会造成困扰。”应该是祈祷的口气,可为什么有点偷着乐呢?算了,不研究。她回到房间,看到停摆闹钟,不由得拍拍脑袋,收拾好东西下楼买电池。
“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啊,不要乱来。”小店阿姨一边拿电池一边说着多年不变的乡音,聪子笑:“我会的。”
“你说什么?”请原谅年纪大的人会耳背,聪子加大声音:“我会的。”
“那就好。”满意地笑笑,邻居十几年,这个名人可没有半点大牌的架子,有时遇到卸货还会过来帮忙,心里诧异过“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好对象呢?”,后来处久了便有了偏向:“这么出色的人,一般人真的配不上呢。”悠未听到忍不住笑,学给聪子听,惹来一阵白眼。
“出色的人啊……”回去路上想到这段,嘴角绽放出笑容。
不经意的,演出就到了千秋这天。演出结束后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新仓里佳小松鼠一般地跑来:“前辈,前辈。”
“嗯?”
“快来!”惊喜的声音让人隐隐有所知觉,到了门口,果然巨大的花篮摆在那里,更大的是后面的名牌:绪方聪子。
一时间万千情绪翻涌,还没理出头绪,手机又来了信息,打开一看,聪子正站在朱丽叶的铜像旁边冲着镜头笑。
“这傻瓜……”泪终于涌了出来,她合上手机靠着花篮对后辈笑:“来,拍一张吧。”
总结
其实一开始,悠未吐槽聪子不约、不提的时候,中间还有一个不见的,只是发布的时候被我硬生生抠了。
不见,逻辑就过不了自己这关。初心和执拗虽然是人物性格,但二十年不见,那些执拗也就成了虚假的所在。
想放太多东西进去,事业上的高潮低谷,文学创作上的难点重重,性格的变化弧度,还有一些粉丝才懂的梗,然而三万字根本撑不下,所以除了梗,没有一点是表达完成的,每一样都浅浅的,导致人物也没立起来。
比起没立起来,更可惜的是咪咪和老师,原本应该非常重要的角色,结果地位就比野立好点。野立为什么不想接家里的事,没说,为什么愿意来打工,没说,最后怎么放的手,没说。这个人物最多最多就是推进了一下情节发展,但突兀的出现与消失就成了符号的存在。
同理咪咪和阿光。如果没有同人这个大框架撑着,这两个角色也是很莫名的存在。
悠未的原型大概很多人都猜出来了。她其实比美游的原型更加神秘,不过我很喜欢笔下的她,温柔聪明又有担当,当然,这是我的想法,未必读者们都同意。
文治郎应该好点,至少兄长的脾气写出来了。
全文基本靠对话支撑,但语言上没有区别,若不是放在特定人之间,很难看出是谁和谁对话。
全篇到最后,最高兴的是一开始就放出的“二十年没联系”烟雾弹一直持续到了最后,骗了不少人。(呀比)
希望自己以后可以陆续修改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