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修订版)

我的双脚在不断抖动。

四角摄像头盯着中间,像是克苏鲁的眼睛,让人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能平静下来。

至少,至少不要再抖动。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见铃子。在我心里,她永远那样骄傲、意气风发。但现实给的耳光太重,竟令我精神恍惚到一时想不起她的模样。

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嘴角扬着的,喊我的模样。

“小泽。”她喊我,亲昵的、温柔的、热情的、撒娇的。在东京的炎热里,她喜欢躺在我腿上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有时候又什么都不说,就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发呆。那时的她眼睛里总是浑浊的,像是什么想法在不断搅动,无法成型。

我胡思乱想着,丝毫没注意桌子对面手铐晃荡着坐下一个人。等我注意到那毫不遮掩的视线,探视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我觉得我该和电视里演的那样豁然站起,声嘶力竭或全身颤抖,所有的台词都凝聚在“你”字上来表现我六年的思念与不解,仿佛这样才能证明我们深爱过保护过背叛过痛苦过。但我天生缺乏表演细胞,所以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这些想法白驹过隙着飘过脑际,最后停留在微张的嘴上:“哟!”

“哟!”铃子笑眯眯地回答我,仿佛她只是出了一个短差刚刚回来,又仿佛那手铐只是装饰品,她只不过玩着她最爱的游戏。

但我们都知道,那是真的。

它真的宛如铃子深凹的法令纹,真的宛如她红斑点点的脖颈,真的宛如我的泪,它斑斑点点流下来,流在铃子擦不到的地方。

我多希望她说:“怎么六年不见还是这么爱哭?”希望她流露出对他人常见的不屑笑容,这样我会觉得六年时光真真实实摆在这里,摆在我们中间。但她没有。她只慌乱地看着我,手在镣铐中上上下下,最后停留在空气里。等我哭够了,她才轻声问:“待会去补妆吧,都花了。”我窸窣一声,泪又流了下来。

这个混蛋。

这个吸毒、贩毒、杀人的黑帮混蛋,她怎么可以这样面若无事地坐在对面和我说:“妆花了。”她怎么可以!

我想质问,但哽噎拦住了我。我只能坐在那里,哭到狱警说探视时间到,哭到我离开,哭到出了门还要转身说:“我下次再来。”

我想,我是真的没用。

我记不到我是怎么回到市区的了,更想不起怎么走到庆应大学的教职区,怎么找到的折岩,和他说了什么。等我有印象的时候,我已经坐到床上,手中捏着一封没有邮戳的信。信封很硬,我隐约猜到里面的东西,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拆开。

“是幸子照片吗?”折岩推开门,手上是温度适宜的热茶。我犹豫了下,当他面拆开信封。果不其然,第一张是照片,非常古老的暗房冲印,右下角还写着时间:2019年3月13日。我递给折岩,他眯着眼看了看,说道:“又漂亮了。”

“嗯。”我捏着信封,发现里面还有其它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十点,出门右拐两百米,幸子。”落款时间:2019年5月13日。倒吸一口凉气,我瞟了眼钟,随即在折岩不解的眼神和十点五分的注视中跑了出去。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我喘着,压住膝盖,在空洞的夜里想对老天怒吼:我的孩子,我消失了四年的孩子,为什么不在这里?

但我吼不出来。灼烧的空气从肺部燃到嗓子,我一度觉得自己又要被折岩捡走了,就和三年前一样。但旁边冷静不带有感情的童声拦住我的感想:“你就是金泽梓吗?”

“是。”我几乎下意识地回答,树下走出个小女孩,路灯从她背后打出长影,遮盖了她的脸和神情。她径自走到我面前,口气不冷不热:“我是美织幸子。”

“美织!!”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面幸子却扬起头,微光照亮她面庞,骄傲、得意,和拘留所里那个女人一个样。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能够轻松带走我孩子又不漏一点迹象的,能每年生日新年都送没有邮戳的照片来的,除了她,还有谁?

我可真傻!我咬牙冷笑着,表情多半有些狰狞。但幸子似乎全不在乎,她就站在那里,不像五岁的孩子,倒像一个历经过波折的成人。

“小金?”折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醒过神,用力搓把脸,伸手去牵幸子。

她没理我,只迈开腿往前走。我赶紧跟上,正好看到她不留神撞到折岩身上后露出的懊恼表情。我忽然放下心来,说到底这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幸子?”折岩问道,我点点头,这才想起还没和他解释。折岩似乎也不在乎,只说“孩子找到就好”。我笑笑,和他并肩回家。

幸子仗着脚快早到好一会。玄关灯照她脸上才发现她比照片要瘦些,而且左手一直紧紧握着,黑色缠丝剑柄突兀横出,不问也知是好剑。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折岩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呛啷一声,他手腕出了口子。与此同时是小孩子特有的尖厉声:“离我远点!”

我抖抖索索地拍了照,第三天直接把手机扔到桌上:“看你干的好事。”

铃子饶有兴趣地捡起,对着照片笑眯眯:“像不像我当年当着大家面折断派克钢笔的模样?”

“你!”

“这孩子真不愧我教出来的,对自己的东西看的可严实了。”

“你够了!”

“那根钢笔可值几十万呢!我当时为此可打了半年工。”

“哼。有一半是我出的。”

“那肯定啊。事情的起因可是你。”

“什么叫可是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个好吗?不就欺负我是韩裔吗?”

“是啊!不就欺负你是韩国女人吗?在那些人眼里,女人和外国人都是不应该读应庆大学的。喔,不对,白人例外。”铃子笑道,眼里一片凛冽。我望着她,想起大学时她在图书馆熬夜考第一,却被男同学们说这是睡了教授拿来的成绩,声音不禁小了:“铃子……”

“先不说这个了,”她又恢复笑眯眯的神情,“礼物满意吗?”

“什么礼物?”

“一个五岁大的、像我的女儿,有没有很惊喜?”她拖长声音盯着我,“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去培养的呢。”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偷走她?”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她在,会阻止你的第二春吧?比如折岩教授什么的。”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当然是希望你不幸福啊!”她理所当然地说着,未曾上妆的双唇上下纷飞,“我怎么会让你幸福呢?你看我杀了那么多人。那些人,都是为人父母的。”她笑着,声音不大,只是如刑场风声那样低沉、冷漠,“现在你知道了吧?只要我在一天,只要我知道你存在的地点,金泽梓,你就一定不会幸福的。”

“我没话和你说了。”我抓起手机转身离去。刚踏出会客室的门,守候已久的警官便拥上来:“她有没有透露其他人或其他事?”

我疲倦地坐下去,摇头:“除了她确实偷走我女儿之外……没有。”

我回到家时已精疲力尽。铃木太太老远看到我,急急忙忙关了窗。我大惑不解,直到看到门口六个大箱子,才明白原因。

我刚拿进去,铃木太太便来敲门了:“你没得罪什么人吧?”

“没有啊,怎么了?”

“我今天看到一个女的,手上纹了很多花纹。她带着两个彪形大汉把箱子摞你门口,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了。”

“没有的,那是朋友送来的我孩子的衣服。”

“你有孩子啦?”

“哦,对,和我前夫生的。”

“嗨,我还以为是折岩先生的呢。”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有些尴尬,笑了笑,我没继续说。她自己倒看出来,讪笑着告辞而去。

我拎着箱子上了楼,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折岩非常擅长的梅渍饭和秋刀鱼。我猜这是他给幸子做的饭,却不知为何没吃。推开门,我发现幸子手拿着剑正对窗外发呆。

“叔叔做的饭你为什么不吃呢?”对我的疑问,幸子回答地非常冷淡:“妈妈说过那是坏人,不能碰。只有你给的东西我才可以碰,可以用,可以吃。”我无奈的把箱子拖进去,问她,那片冈阿姨呢。

“梅子阿姨不算。”

“你和她在一起生活过吗?”

“妈妈出去办事的时候都让我和她住一块。”

“那你喜欢她吗?”

“很喜欢,她对我很好,而且没有妈妈那么凶。”

“那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妈妈只是跟我说,以后我要跟你住一块儿,她要我听你的话。”

面对这样的回答,我无言以对,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幸子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见面,正如我没想过铃子偷走她。面对一直让我魂牵梦绕却对我毫无印象的女儿,我头一回觉得也许不再见面会更好。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打开箱子,里面都是幸子的衣服。它们分门别类的摆着,每一件衣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我不知道这衣服是梅子买的还是铃子挑的,但我知道,铃子很爱幸子。这种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却又让我笃定。我开始后悔今天和警察说了那么些事,但转念一想,铃子确确实实偷走了我的孩子,她也确确实实让我担惊受怕了五年。所以即便我做出那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那么铃子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些话呢?为了刺激我吗?

还是因为后悔?这完全不像铃子会干的事情。我边收拾东西边想着。越想,越觉得铃子有目的。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她做事向来干脆利落,绝不会对话题避而不谈,更不会想把错开话题。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有些茫然。

这茫然直到夜里才有了解释。望着幸子随手抽了一本法律学书作为垫脚的工具,我才想起这种不断变换话题从而让人上套正是铃子的看家本领。但她要我上什么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我不抱希望的问幸子片冈在哪里,她居然知道答案。拿到地址后,我决定明天去找片冈。

早饭时候折岩走进厨房塞了我一堆纸,打开一看,全都是幼儿园宣传单和申请表。他添了碗稀饭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留下我在里面感动地擦泪。

大略看了眼,我收拾好宣传单,走到饭桌边递过去一个信封:“这里是两万元。”

“嗯?”

“幸子来了,我想,房租我应该多付一些。”深吸口气,我鼓足勇气盯着墙,“如果,如果您觉得我们母女在这住不方便的话,请务必提出,我会尽快搬出去。”

折岩一把把钱推回来:“钱你先收着。”顿了顿,又说:“孩子一直是你心头恨。如今回来了,你也要好好省钱,不能和以前一样赶着花着找孩子。”

“嗯。”

“刚的话,以后也请不要再说了。我俩结婚的原因,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幸子来了,正好还免去我被催生的烦恼,所以,请不要再说了。”折岩放下碗,又问:“好久没见令堂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住院了,妈在照顾他。”

“很严重吗?”

“癌症晚期。”

“以前没听说啊。”

“上个月查出来的。医生说其实好好过好最后几个月就可以了,但他总觉得医保不用浪费,又想着万一有奇迹也不是不可能,就强着要住院治疗。”我想我一定撇了嘴,因为对于这样的男人——即便他是我父亲——我也觉得让人恶心。

“你要去看他吗?”

“不了,我原本主张请一个人照顾,但他坚持不肯,骂我妈说浪费钱。”苦笑

一声,我避过折岩脸,“他还指望我给你生个儿子来提高‘地位’。”

“我还以为谈过几次话,他已经放弃了。”

“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指望我赶紧生一个能够继承他和你的财产呢。”我冷笑着,努力驱除那个男人的模样。但看了二十多年的模样哪有那么容易忘记,它只会扎根深处,在每一个噩梦里出现,然后对我指手画脚。

“我明白了。”擦干净嘴,折岩如以往一样向我道谢,然后去拿车上班。出门前,他还没忘记嘱咐我整理他书房笔记,再赶紧帮着完成论文框架。我应着,像所有“昭和妻子”一样送他出门,又去叫幸子起来吃饭。

住了两天,我发现幸子和铃子一样都是晚睡觉的人。尽管熬到晚上一两点绝不是五岁孩子该做的事,但幸子似乎天生睡不着,结果便是第二天起不早。我虽有心纠正,但想着她又不肯去附近托儿所,只能由着她去了。

带她吃了饭,又把各类宣传单放给她待选,我去书房收拾笔记。才空出没多久的书桌已被各类标记占领,我一张张整理着手录着,期间似乎还听到汽车开锁声,就着窗边一看,红色丰田好好停着,我缩回头继续整理。

晚上和折岩打过招呼,又交代幸子自己早些睡,我开着丰田准备向歌舞伎町出发。

歌舞伎町比想象中有秩序多了。想想也是,堂堂东京,除了警察能看到的,乱地方怕是没有哪里。

我牵着幸子左右乱看,竭力寻找她口中的“风俗店”。但幸子始终想挣脱我的手,完全不顾周围有多少被我故意忽略的目光。“怎么会有人带着孩子来这种地方?她是来找人还是来卖孩子的?”肯定不少人这么想吧?我既无法大声反驳,又不能松开手假装这不是我孩子。

走了大半条街,我才在仿美国救火楼梯底下那玫红艳绿的霓虹灯,门口三四个人抽烟,灯一直闪来闪去让人看不清脸。幸子甩开我的手,高喊着“梅子阿姨”跑过去,最中间那人丢掉烟头一把抱起她。我快步走着,看到幸子开心地亲她脸。

我很妒忌。

放下幸子,片冈回过头,印象里那张还有婴儿肥的脸已经被时光磨成了尖利。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我,倒是其他几个男人蹲下去和幸子说着话。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熟,我后怕和嫉妒的情绪中又加上了愤怒,仿佛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我还说你要几天才来呢。”见面第一句,片冈就给了我下马威。那漫不在的语调,完全显现的不屑,还有懒得搭理的神情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没理她,只走过去强行牵上幸子,冷冷道:“换个地方说话。”幸子依旧甩手,我冷冰冰地盯住她,终于,她低下头。片冈冷笑道:“求人办事就这口气?”

“我可没求你。”我头也不回。几个男人见势不妙,躲进大门。深吸一口气,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来找片冈,就因为这些年她和铃子在一起?还是因为想来昭显我对幸子的“所有权”?

“你是没求我。”她拿出烟,想了想,又放回去,“你求我,我也不会理你。”

“谁又不是呢?”我不甘示弱,她抬眼看我,忽然叹气:“你要四年前这样,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我不禁愕然:“四年前?”

“算了,和你说也不会懂。这地方也不是孩子该来的,先去我办公室吧。”她边说边推开一扇小门,穿过短短的玄关,我们走进一个约五叠大小的房间。我打量了下,发现布置的很有那么回事。不管是宽大的办公桌,厚重的皮沙发还是层层相叠的文件柜书架,都像正经办公场所。我瞟眼片冈,想着她怎么从不学无术变得有点墨水,她却把手一摊:“这是小玲布置的。”

“噢。”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还有,你怎么把幸子也带来了?”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我就一肚子火:“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姓源的?”

“你怎么……喔,我知道了。幸子和他学的偷开车锁对不对?”

“是!”

“我就说你怎么会带她来呢,”片冈走过来蹲下去,“幸子以后不准再这么做了知道吗?源教你的一切东西,你都得忘记!”

“为什么?我要是都忘了,就不能来见阿姨了。”

“不会的。”片冈以眼神制止了我的拒绝,“幸子一定会见我的,阿姨承诺的事从没食言过,对不对?”停下话语,她等幸子点了头才继续说话,只是口气不复刚才温柔:“我让你忘记源教的东西是因为,就是他出卖你妈妈,你妈妈才会被警察抓的,知道吗?”

听到片冈的话,我倒吸一口凉气。

“你去过几次?”和幸子约定练剑后,片冈忽然转过头。我不愿搭理,但想想目的,又只能简短道:“两次。”

“我猜猜。第一次哭,第二次骂人,对吗?”

“你既然去过,就不要说什么猜了。”

“没意思。铃子说你没幽默感,我还当她开玩笑的。”

忍了忍,又忍了忍,我终于憋不住,脱口说道:“我不想听你们怎么讨论我的。”没想到她立刻反唇相讥:“恰好,我也不想和你说她吸毒是因为你。”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片冈梅子你够了啊。她选择吸毒是她的事,不要什么都往我身上推。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过得很轻松啊?癌症怪我,家暴怪我,离婚怪我,母亲以死相逼结果玩脱了也怪我,啊!?”

“那你呢?你有什么用?堂堂庆应大学新闻学毕业的高等人才连自己都养不活只能依靠女朋友,女朋友出柜失败导致亲妈死亡,你做了什么?啊?你除了跑,你还做了什么?逃回家,不反省,听父母的话嫁给一个烂男人被打的险些流产,后来还去借高利贷。金泽梓小姐,你光说别人怪你,你想过一直注视着你的铃子怎么想的吗?她怎么默默保护你你知道吗?你呢?你除了没用的自责,再婚,你为她想过什么?你知道她发生什么?”

“所以,你们上床了,是不是?”我冷静地没用“上了”这个字眼,尽管实际上我已经气到恨不得一杯水浇片冈脸上。我不知道这些话里有多少是铃子本人说的,又有多少是她道听途说,但我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只要牵着幸子的手带她走就行了。

我伸出手,幸子没有接,反而片冈冷笑着一把推开:“是啊!我们是上床了。我想你可能忘了,她技术有多好。”

“那你大概也忘了,你享受的那些,可是我‘亲身’指导出来的。”我反唇相讥道,拉过不情愿的幸子,“而且,你顶多算她寂寞时候的床伴,至于我,可是她永远的真爱。”说罢,我再也不理她,带着幸子出了门。

回家路上幸子少见的哭丧脸。我边开车边暼她,不可抑制地想着铃子她吸毒的时候,滚床单的时候,是谁在照顾当时可能话都说不利索的幸子。是那个出卖了铃子的源吗?还是门口那些抽着烟五大三粗的男人?

还有,铃子又是怎么回事?我相信她会抽烟喝酒——濒临分手时这是她最常做的事——但吸毒?虽然她确实这么做,但我总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停好车,想想看守所里那张憎恶的脸,我呼口气。也许,片冈是说真的,只是我不愿接受罢了。毕竟,她酒醉后说过,无论如何她都会让我记一辈子。

“就算会让你痛苦、憎恶、内疚,我都不会让你忘记我的。”她靠在我身上,喷着酒气。

“社会学的基础就是‘定量’与‘定性’。二战期间,美国社会学家鲁斯·本尼迪哥特采取的方式不合规,又因为样本繁复多变,所以虽然《菊与刀》享誉全球,但对本国人来说,这是一本不被认可的书。‘定性’与‘定量’就是今天的课后作业,以组为单位,下周的今天每组交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论文。下课。”

学生们不出意料地哀叹着。我不为所动,只整理课件准备待会去看守所。

上周到家时折岩出乎意外地在客厅里等我,素来不能熬夜的他已经呵欠连天,却坚持拒绝我次日再聊的意见。我只能安顿好幸子又折返下来见他。他已煮好咖啡,一脸严肃。我莫名有些不安。

“令尊已经知道幸子归来的事了。”

“嗯?”

“是我告诉他的。”

“喔。”

我喝着咖啡,完全不想掩盖失望情绪。在铃子消失后,折岩是我最信赖的人,他却违反约定私自传递消息。

“我知道你不愿让我和他说,但泽梓,我希望你明白,他无论如何都是你的父亲。”

“半助君。”

“我在。”

“我希望你明白,不是所有父母都可以原谅,值得原谅。”连日里各种信息纷沓而至,我难掩疲态,日常的客气都抛到九霄云外,“我虽明白你是好心,但我希望你了解,这是最后一次了。”

“请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我之所以告知令尊,除了我认为……”看到我竖起的双眉,他直接跳转了话题,“我希望,我可以收养幸子。”

我险些吓到,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其实也不是突然。三年前我向你求婚时,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了。”

“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契约’。”

“它曾经是。”折岩紧紧盯住我,我不安的预感成了现实,“但我希望它不再是。”

“可是半助君,”我避开他的目光,“我到底有什么好呢?”

“你哪里都好。”

“不,你听我说,我哪里都不好。”我加快语速,抢在他之前说道,“我前女友,现在在等候起诉。她入帮会、杀人、吸毒、贩毒,偷孩子。我前夫,家暴、好赌博,现在躺在医院里当植物人。我,韩国二代,母亲的心头肉,父亲的交易筹码,手上沾着前女友母亲的鲜血。曾经借过高利贷,险些当过站街女,如今靠着你混了个‘社会学’助教。”我盯着他眼睛,希望能看到一些类似退缩、不满的神情,但除了坦荡,他眼里什么都没有,我不得不加重筹码:“我失而复得的女儿,会偷车、会舞刀,和黑社会头儿关系良好,请问,这样的我,有哪里值得你动心?”

“你不要这么说。幸子才五岁,她那些社会关系,我们可以断掉。”折岩苦口婆心地劝着,我看着他有点躲闪的眼神,冲口而出:“如果我不愿呢?”

“你不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地问自己。一会后,我抬起头,坚定地道:“对,我不愿。”

铃子进来时双腕血红,眼眶更是耷拉进去,显得毫无精神。我坐在那,静静等她坐下、抬头,然后用一种探究的冷漠的眼神看我。

这是我们的固定开场了,只是现在我做好了准备。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总能漠视眼前存在却去寻找那些“深层原因”,比如我,又比如铃子。

“为什么吸毒?”

“什么?”

“我见过片冈了,她说你为我吸的毒。”深吸口气,我强迫自己冷静说出来,铃子瞟我一眼,满目鄙夷:“她的话你也信?”

“信啊!为什么不信?”

“你是忘记她以前多么喜欢欺骗你吗?”

“我没忘!”

“那你就是傻咯。以前骗一次信一次,现在依旧骗一次信一次。金泽梓,你到底有哪里值得我为你做这种傻事呢?是我妈?还是你的前夫和现任?”

“都不是。”

“那你想说谁?因为你吗?”她冷笑着,眼神却错开。没想到六七年没见,她没打底稿的说谎模样还似以往。我倒有些恍然,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回想的时机。

“是啊!就是因为我。”

“你可真有面子啊!”

“铃子,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谎,有意思吗?”

“谁说谎了?金泽梓……”

我一把抓住她,手腕空落落的仿佛只有骨头。她看着我,少见的露出惶恐神色。至少,我上次见到这样的表情,是被她母亲撞到我们正赤裸裸地做爱。

“铃子,”我放开手,试着好言好语,只是才俩字,眼泪就已扑簌而下,“我知道的,很多事,我都知道的。”

她还想继续装,但也只装的比我多一字,话语卡在“道”字上迟迟不出,我们相顾无言只有泪两行。最终,还是她先止住泪水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想把我忘了。”

“我也以为我能做到。”我擦去眼泪,不想去考虑在探望室里谈情说爱是否合适,话说回来,除了同居那几年,我俩谈情说爱的地方也都不怎么合适。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再婚?”

“因为我要脱离那个男人的管控,不然我一辈子都没法去找幸子。再说这也只是‘契约婚姻’,

双方可取所需罢了。”我小心地没说马上就不是“契约”了,折岩当然是个好人,但这份厚爱,我真的承受不起。

“契约?那个男人是不是瞎了?还是他是gay?”

“都不是。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都不是,我想不出有什么男人可以面对你却坐怀不乱。”这人,分明是想套取情报的。我白她一眼,摇头道:“涉及个人隐私,我不能和你说。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吸毒。”

“因为你啊!”

“美织铃子!你要再这么皮,信不信下次我不来看你了!”

“信!”她终于正了神色,黯淡皮肤上显现出阴影:“是帮派斗争。”

“什么?”

“我是桥本组的,和山中组抢地盘的时候,被他们下了道,强行打了几针。”她放低声音,似乎是想给我尖叫的机会。但我只紧紧握拳,听她说道:“当然,我没放过他。半年前我找机会,把柯尔特放进他嘴里。”比了个扳机手势,她抬眼笑道:“恩怨结束。”

停车时正好赶上幸子结束训练,片冈牵着她手一路行来,路边的纹身男女纷纷低头。幸子面无表情,让我多少好奇当初铃子在这的时候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交给你了。”送上副驾驶,片冈还趴了好一会窗,“下周这个时候再练,要阿姨去接你吗?”

“不了,我会送她来的。”

“行吧。”片冈耸耸肩,转身走开。幸子看看她又看看我,低头把弄那把小小的未开封的匕首。

这态度可有些稀奇,我忍不住问:“不喜欢练剑吗?”幸子没有回答,只看着窗外发呆。

“那就是喜欢了?”我继续问道,幸子忽然回头狠狠盯我一眼,我吓得险些油门当刹车。

手忙脚乱地停下车,我推开门喘了几口气才重回车上,幸子又开始面无表情,与片冈在时截然相反。这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养母呢,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重新发动车,我试学铃子平日模样道:“既然不喜欢,那就放弃吧。”没想到被幸子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

“妈妈说过,我一定要保护好金妈妈你,所以我必须学会这些东西。”她低着头,短发安静且服帖,像极了我第一次短发。而那次短发,也是在铃子的陪同下剪的。

我迄今都不能忘记顶着短发回家时的待遇。那个男人先是骂了我一通,后来听说是铃子的主意,就疯了一样地拿起电话打过去骂人。我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几句话后他放下电话,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觉得死亡那么近。

我还记得妈妈去拦他结果被一把推开,我还记得精致的日式装修下压抑恐怖的空气,我甚至还记得当时自己扭曲的面容。

我以为我死定了。

“说来好笑,最后救我一命的是电视机。”电视前,我把玩着铃子的头发。电视里正在放贞子,

极度对比的色调让空气压抑恐惧。铃子停下一直哼唱的歌,怒气与关切在眼里相互交替,彼此厮杀。我拿起遥控换台,口中还在叙述:“不知道什么电视剧,一个男人哼笑着说昭和那种大和抚子早就过时啦。现在的女人除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得进的了职场才叫称职妻子,不然和寄生虫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得美!”

“要不然呢?”我笑笑,探身拿颗葡萄塞她嘴里。“男权社会下,女人可不就是‘寄生虫’吗?”

“你甘心吗?”

“有什么甘不甘心的。我又不能改变什么。对我来说,你在身边就很好啦。别的,我也不求什

么。”也没什么可求的,除了妈妈,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我还记挂的。

我想着,靠到铃子肩膀上,想着要能这么一辈子就好了。

带着微笑的叹气,我打开家门。饭厅还和早上出门时一样,折岩吃过的碗盘摊在饭桌上一动不动,完全不像之前会洗干净放好。我拿过围裙,嘱咐幸子回房间去玩,然后拿起洗碗布。

迟早会这样吧?在我拒绝了“契约”变“事实”后。折岩的失望与愤怒溢于言表,更别提他母亲三天两头地挑事。录音电话里早就灌满了“你一个性无能要不是有点权力,怎么会有女人看上你”这样的言论,“迟早出轨”与“现成爸爸”的言论更是从“婚姻”开始持续到了现在。不过无所谓了,我辞呈已经交了,剩下的,不过履行离婚手续再找个房子搬走罢了。

但搬到哪里去呢?我有些犯愁。

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幢有着浅绿色门的房子,我叹着气开车去接幸子。

离职已被批准,协议做到学期末结束。但我下一份工作毫无着落,存款也让我没多少资格挑三拣四。排除掉霞庄之类的一间居,我能选的也就没那么多了。

天气日渐炎热,新宿的着装也清凉起来,看着满大街露脐、花臂、卷发、红唇、荤素段子,在想想刚才神保町的古旧、保守、鸟语、书香、文雅言语,恍如两世,我第一次体会到“孟母三迁”的心理。但看着紧拉住片冈手和几个明显地位更高的男人们说说笑笑的幸子,我一时又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至少在那些铃子只顾着“自我欢乐”或者拉着片冈“共同沉沦”的日子里,三岁多的幸子是他们带着的。我望着他们,不自觉地回想起上次探视。

看完铃子“扣扳机”,我警觉问道:“所以你开始吸毒了?”她一愣,嘿嘿笑起来:“没有。”

“那你继续说。少拿逻辑紊乱忽悠我。”我紧紧盯着她,盯到她偏过头去,笑容也变的尴尬:“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毕竟我不知道幸子在你那里。而且……”

“而且?”

“而且,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咬咬牙,大声说道。铃子看我一眼,慢慢地,又偏过头去。我咬住嘴唇,尽力推拂掉如若针毡的空气。

房间一时间安静下来。

我双手交握放于桌下,不断思考着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铃子的毫无反应让我窒息又让我好笑。

六年了,我都结过两次婚生过一个孩子了,我凭什么认为她还会在那里,一直守着我。

就凭片冈那毫无根据的“为了你才吸毒”吗?

简直可笑!

我想我是真的笑了,要不然这满屋可怕、放荡、耻辱又悲哀的笑声从何而来?它嘶哑嘲哳,根根如针,向我心口飞去。

在这嘈杂的笑声中,我拿起手袋,几乎落荒而逃地站起,又被她一手抓住。

她说:“我睡了片冈。”

她说:“我睡了她很多次。”

她说:“每次我吸毒的时候我都会睡她。还有妈妈的生辰忌日,还有你的生日,你的结婚纪念日。”

她说:“到了后面,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频率越来越高,次数越来越多。我甚至没法好好照顾幸子。我抓着片冈在办公室翻云覆雨的时候,幸子在房间外面哭,是源他们带着幸子,给她买玩具,带她吃饭。”

她说……

她还说了什么?我晃晃脑袋,想把她的话语从探望的激情中剥离出来,但我能想起的只有她忽如其来的毒瘾,还有针孔点点的身躯。

对了!她说:“我活该!”

但她活该什么呢?活该的不应该是我吗?

我很想问她,和她说。只是我没找到机会。狱警拖走了她,其中一个还和我说:“这是最后一次探视了。下礼拜四,她要上庭了。”

我茫然地站起,甚至忘记胸口扣子未系。还是狱警拉住了给扣好,才让我体面地离开。

十一

折岩“消失”大半个月之后终于又坐到了饭桌前。我无意问他为何消失,心里只挂记旁听席去哪获取,庭审期间又把幸子安置在哪里。

距离离职只剩一个多月,房子与工作都尚无着落,我庆幸幸子没选幼儿园——至少可以减少笔支出。与此同时我也意外她能翻看我丢在书架上那些书,可见即便铃子自我懊悔,但基础教育上她给幸子打的很坚实。

我胡思乱想着,不防折岩忽然开口道:“你辞职了?”我点点头,顺手给他添了碗饭。当他接过时我才恍惚想起“离婚”的事,刚要开口他已说话:“如果你不想我收养幸子,我可以的。”

“嗯?”

“你也不要走了。”他看着我,双眼汪汪的,完全不似平日里稳重的模样。我见过这个眼神,警惕地握紧了木饭勺。他似乎没注意,还在那里说话:“助教这份工作工资本来就不高,以后我养你啊。”

“不必了。”

“你别这么冷淡嘛。你看我除了那里不行,其他还是很好的。不管收入还是社会地位,你跟着我,不比跟着一个犯人来得强?”

“折岩教授!”

“叫什么教授,你不是都喊我半助君的吗?以后‘君’字也可以去掉了。床上那事我也想过了,反正女人和女人之间没有那话儿可以交媾,我当然也可以。”他舔着脸,不知从哪掏出根按摩棒,吱吱吱的直教人恶心。我退后半步,打量周围有没有趁手的防御物品。

折岩大概看出来了,扔掉棒子解开皮带,假阴茎仿佛离弦箭弹出来:“如果你不喜欢那个,我还有这个。”

我想我应该尖叫,就像当初对铃木圭喝醉酒那样尖叫。但最终我还是拿着木勺狠狠砸在折岩头上。他晃晃头拍掉木勺,抓住我往楼上拖。我扒住围栏,狠狠踢着他脚,终于踢得他失衡摔下楼梯。

假阴茎就那样在楼梯和他腰腹间来回拍打,最终打出一道道红印。我站在楼梯上看他捂住伤处狼狈站起,最后恶狠狠地看我一眼,吐口唾沫转身去了洗手间。直到最后完全见不到人影我才任由自己腿软坐下,擦去眼泪。

这里是不能多呆了,但我现在能去哪?回娘家吗?看那个男人家暴,怒吼,冷嘲热讽我这失败的“婚姻”然后暗暗筹划下一次“交易”?不,我不要。

但不回,我又能去哪里?

望着飞散的饭粒,我吐口气。三十年经营,没想到最后还是无家可归。我只能庆幸幸子逃过这丑恶的笑话,正在片冈那里享受孩子应有的欢乐。

上楼收拾好东西,我踌躇了下,打电话给片冈请她来接我。没想到她正在家门口说有人想见我。

十二

来人坐在黑色奔驰后座,小脸被蛤蟆镜挡掉大半,只剩下鲜红嘴唇在茶色玻璃下汨汨勾人。我总觉得这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哪里见过。直到那优雅造作的京都腔在有限空间里飘荡,我才想起是关西桥本组的大小姐——桥本爱。七年前因为东京玉片公司重组我曾采访过她,还因此被当时尚在搜查二课的铃子警告说她是四课重点监视对象。

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忖也没和黑帮打过交道——除了片冈外,她为什么找我呢?我完全没有头绪,眼神也落在窗外。那里片冈正指挥几个男人帮着搬东西,折岩站在门内不远,却被茶色玻璃遮住表情。

“呵,男人。”桥本爱冷笑一声,“没了下身那根东西,连日子都不会过了。“我无从接口,只能笑笑,收回眼光。她亦不再谈,眼神透过雷朋照在我身上,似在思忖,又似在解剖。我尴尬地坐着,只盼她赶紧开口,或赶紧放我离开。

大概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她开口了:“我来,是请你帮忙。”

“我?”

“对,是关于铃子的事。”桥本爱递来厚厚一沓纸,看着总有百页上下,封面印着起诉书三字,

我豁地抬头,她只耸耸肩:“对,这就是对铃子的起诉书。”

“我看过了,里面对她一共提出四项指控,分别是:蓄意谋杀十七起,蓄意伤人并导致重伤一起,贩卖非法毒品和吸食毒品,以及非法操作股票交易四项。”桥本爱声音淡淡的,仿佛只是陈述既定事实,“但检控官真正有决定证据的,只有非法持有与吸食毒品一项,按照当时抄捡出来的剂量,她最多只需面临半年监禁。至于其它几项,非法操作股票交易只有证交所人证,这点辩护律师有足够的把握让其不成立,倒是其它几项……”

“怎么?”

“那是铃子接受审问时自己供出来的。”桥本爱捏捏眉心,显得很无奈。我抓着《起诉书》,内心非常茫然,“所以其实其它质控虽然被写进去了,但检控官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

“不仅是足够,他们根本就没有证据。辩护律师一直劝说铃子翻供,但她坚持不肯。”

“为什么?”

“与其说为什么,不如说性格使然吧。”桥本爱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令我哑然。铃子性格里确实有些天生的冒险激进,也有些藐视众人。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当着大家的面将污蔑我偷的那支笔一掰两段丢在地上,还重重两脚使之变形的动作。每每回忆到这,我的心便跃动着打破周围荒。

不理我这跃动的心脏,我捏着纸嗫嚅道:“现在不是已经停止探视了吗?我要怎么劝说她?”

“写信,我会让人送进去。”桥本爱上下打量我一眼,忽然大笑道:“你不会以为看守所探视规定是没人在侧吧?”见我不答,笑得更大声了,几乎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我很想跺足,又只能忍着望向窗外。片冈似已收拾好,在不远处驻足以待。

等终于不笑后,桥本爱丢张纸给我请我下车:“铃子说得对,你确实傻的可以。”我佯装没听到,只把那纸捡起来,才发现是神保町的一户居房契,拥有者写着美织泽的字样,生日却是我的生日。我嘀咕着,走向片冈。

十三

“地方不错!”指挥人把东西扛上来,片冈自来熟地转了转,明明在这之前她已经把幸子送来,现在却故意说这么句,听得我哭笑不得。幸子听到我们声音,跑出来先叫我声“金妈妈”,转身又扑进片冈怀里。她得意地冲我笑了笑,抱起幸子:“又重啦。我们幸子长大了。”我偏过头去,懒得看这一幕。

片冈见我不理她,耸耸肩,放下幸子又约了练习时间,这才和我说:“看你房间左边第一个抽屉。”没等我问什么东西,就浩浩荡荡地把人拖走了。翻个白眼,我走进房间。果然一张书桌放在窗边,左边是衣柜加书柜,右边是一张小小的、只适合一个人睡的单人床。

顺着片冈话我拉开抽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折岩已经签字盖章的离婚协议书,想是刚才搬东西时片冈顺手弄得。我懒得去想她是怎么做到的,更不愿再想起折岩。我曾以为他和铃木会有很大的不同——至少过去三年里,他始终是彬彬有礼沉稳可靠的模样——没想到短短几周,他就暴露出这样一面。也许桥本爱说得对,男人的自信,全来自那可笑的下半身了。

拿过协议书,下面是一张北陆银行的存折,开户名是“美织泽”,存款高达一亿三千万元。我一面嘀咕房东都不把存折拿走一边拿起最下面的信封,刚打开,东西就落了一地。

捂住嘴,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张小小的身份证明卡片。我的照片在上面微笑,名字却清楚写着“美织泽”三个字。竹印章在一旁滚来滚去,最后滚到了房契上。

躬身拾起,我又喜又悲又怀疑。喜,自是欢喜这天降之财;悲,悲在铃子给我一切却身陷牢笼;怀疑,怀疑这巨额财产从何而来。铃子充其量不过关西桥本组在东京的一个小头目,她要有多大能量才会得到这些。

我一边思考一边一样一样收拾东西,直到看见《起诉书》,我才想起桥本爱着重说了“非法操作股票交易”。

难道这就是铃子的手段?

我急急翻开起诉书,直接找到“非法操作股票”那段。这项罪名居然排在第一项,陈述更是长篇累牍,。我大致看了看,感觉这一项罪名所占纸张几乎赶上人命、贩毒和重伤所占总和,真是可笑可鄙。

“……(前略)

2016年3月6日,骁通员工见到被告与该社原运营部长高桥丰在东京高级会所出没,次日,被告以一皮包公司名义买入骁通股票1311125股。当日下午,骁通发布公告称已申请闪存专利,并于6月将新技术硬盘投入市场使用。公告发出后,一直稳中有跌的骁通股票三日内连续回涨,被告因此获取44578270.4元利润。3月10日下午收盘前三小时,被告将手中股票全部抛售,3月11日骁通遭受质疑,股票再次下跌。

同年5月,同样事情发生在纽约投资的金贷公司身上。该公司隐瞒美资撤股消息,并放出烟幕弹刺激股票上涨。被告守准时机,趁机又获得约300万元的利润。

之后8月、11月……”

我一字字地读着,计算着,发现起诉书里一共提及33次交易,收入合计近40亿元。但正如桥本爱所说,检控官拿不出任何交易证据,只能以铃子“巧合”地购买与抛售行为来引导陪审员进行有罪推断。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合上卷宗,我收拾好剩余东西又去叫小夜猫子睡觉。今天幸子无比配合,让我不禁猜测片冈是不是说了什么。

不过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提起笔慢慢写到“致铃子……”

十四

我本以为回信要等两三天,没想到当日傍晚片冈就带来了回信:“她拒绝看信,并让我转达一声对不起。”

我握住茶壶耳没做声,久久,才听到自己的空旷:“喝点红茶吧。”

“好。”

摆好茶壶茶杯,我们坐到茶几两侧。茶叶在半透明壶里上下浮沉,渐渐滤出苦涩茶汁。我盯着茶壶,片冈把玩着茶杯,话语静滞在喉咙里等着合适时候一掀而净。

“幸子睡了?”终于,她打破了僵局,我看着钟摇摇头:“没有。”她一时哑然,良久,苦笑道:“她那张不见铃子不睡觉的个性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啊。”

“喔?”我扬起眉毛,一副挑事的口吻,她并不接茬,只倒了口茶,喝下去眉眼便挤作一团:“我和她那点事,都说了吧?”

“嗯。”不知为何,片冈忽然的坦诚与友善让我直觉性想回避。抓住茶壶,我想着要怎么打发她走,片冈倒笑了:“怕我了?”

“怕你什么?”

“怕你女儿那么缠我,怕你喜欢的人喜欢我。”

“你可真有自信。”我的色厉内荏并没打击到片冈,她扬扬下巴:“还不如说你不会把握机会。”

我颓丧地没有接话。

“你知道吗?在铃子真正染上毒瘾之前,她就像宠爱公主那样宠爱着幸子。那时候幸子总是甜甜地笑着的,像是电视里常见的那种小女孩。”片冈丢下茶杯,到冰箱里摸了瓶啤酒,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直到一天,我去办公室找东西,碰到她注射……”片冈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一会,又大了起来,“我质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只粗暴地撕掉我衣服……”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

“哦。”我倒着茶,手一抖一抖,洒了大半个桌子。片冈看不下去,抽走茶壶:“别不耐放,我也不是向你炫耀。其实那时她还是能戒的。而且事后……她对我说抱歉。”

“我和她说不需要。这事我也盼了挺久了,在一起也挺好,就是得把那玩意戒了。她同意后者却坚决反对前者,我只能耸耸肩说我就偶尔换个口味,她也偶尔开个荤,事就这么过去得了,顶多让幸子和我玩两天当赔偿。”片冈说着,啪地拔掉拉环:“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说幸子是她女儿,不能混为一谈。她的错她自己承担,哪怕当着手下的面跪下来向我道歉也可以、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打圆场说那是开玩笑才把事情给平息了。”咕嘟咕嘟,她喝着啤酒,我按捺着好奇心。“结果没几天,这事又发生了。只是这回她挺冷静的,完事了还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个短时间内不准备戒掉的床伴。我简直被她弄糊涂了,打听了下,才知道你又结婚了,结婚对象还是个有前科的性无能。”

“你说啥?有前科?”

“原来你不知道啊!那个什么折岩,他本来有个相当亲密的女朋友,后来谈婚论嫁的时候分了。”

“这我知道,他说嫌弃他。”

“这个吧……多少有点。不过最主要的是那姑娘受不了他的性癖好和他妈的嘴碎。至于那玩意,她倒不是太在乎。毕竟科技发达了嘛。”片冈满不在乎地说着,“铃子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她是真的又伤心又难过。也因为这,她把一向当做公主宠爱的幸子送去学格斗,学的还是军队技巧。

幸子那段时间可苦了,看到我们就哭。但铃子铁了心,我也只好找机会带她弄些小玩意,还有源……算了不说他了……所以幸子才那么贴我。”

“也所以她那么讨厌折岩?”我低声问道,片冈站起来伸个懒腰,“大概是吧。毕竟铃子那时候没少给她灌输折岩是坏人这种事,连你也一块拐了进去。谁让你们那时候总是‘秀恩爱’呢。”

“我也是没办法。”我下意识反驳道,片冈只笑笑:“你有没办法就不关我的事了。不过,你要是再不关心幸子,不如把孩子送我我来养。”

“你滚。”我笑骂一句,不理会内心的后悔与自省。片冈看我眼,耸耸肩走出门。我正要关上,她又探进个脑袋:“我刚忘了说,旁听席有你的份。到时候我来接你。”说罢,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十五

我承认片冈说的很对,也试着努力去和幸子相处——像母女那般——但幸子始终淡淡的,哪怕对楼下旧书店的老爷爷态度也比对我来的亲密。看她抱着老爷爷给的《凡尔赛玫瑰》幸福入睡,我不知所措。此刻我真想把铃子招来再对她指指幸子大声质问她到底是怎么带的孩子,但我知道这只是空想罢了。

庭审前一天我和旧书店约定托管的事,夏木老爷爷一边答应一边问我:“这孩子不用上幼儿园的吗?”我谎称刚搬来地方没选好,狼狈地逃回家。幸子在窗口看完全程,不以为意地道:“说实话不好吗?”我听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觉得幼儿园老师都是傻瓜不想去吗?”幸子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和妈妈相比,她们都是傻瓜,没错啊!”我对此哑口无言。

默默吃过饭,我又给幸子准备好次日便当。东西放进冰箱时我才发现幸子站在门口,矮矮的,看着我忙完一切。我擦干净手,问她:“是想吃什么宵夜吗?”幸子摇摇头,手上依旧捏着《凡尔赛玫瑰》。我瞅了眼封面,是《悲惨的王妃落魄下场》卷,也是正剧系列的最后一卷,心里不禁一抖。

幸子大概感应到了,一直垂着的头抬起来:“金妈妈,妈妈……是不会回来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梅子阿姨说,要我以后好好跟着你。她之前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她说妈妈会回来找我们,我才答应来的。”小朋友咬着牙,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我抱她进怀里,心思却飘到好几年前铃子受到责罚的时候。

“明明是我提出的提议被他们否决了,现在却说我弄丢案卷,这世界允许如此黑白颠倒的吗?”下班回来的铃子在房间里来回蹿动,脚步重的像是要拆房子。我合上稿子问道:“怎么了?”

“就刚刚结束的那个粉丝敛财案,我提醒过可能通过合法的Fan Club渠道收财洗钱,但目新文那个家伙讪笑说不可能。”铃子大概真的气疯了,连向来不对我说的案件细节也开始细细道来,我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说:“结果现在检方发现有一笔两千万日元的款项无论如何也对不上,本来快上庭的案子又要押后。这就算了,辩方还再次提出保释。”

“这次法官准了?”

“准了。不仅准了,还说了检控官一通。藤本本来就小脾气,下午过来发作了一通目新文,怪他不好好准备证据。目新文就说本来是弄好的,大概是我送证据案卷的过程中把东西弄丢了。”

“这也行嘛?”

“行!为什么不行?”

“案卷转交是要签字确认的吧?”

“签了,但不是他本人签的。我当场打电话问助理,你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

“因为这次同时提交几个案件,他签完字的时候还在接收别人的东西,所以很可能我拿走了卷宗但他不知道。事关机密,他没有查看卷宗的权利。”手一摊,铃子坐到沙发上,“简而言之,不是我弄丢了卷宗,就是我藏起了卷宗,因为离开的时候清点过是没有问题的。”

“真是奇怪的逻辑。”

“不奇怪,”铃子拿起在响的手机中断话题,“是,我是美织。……什么?我……组长你这样就不对了,这个事你知道莫须有,当着检察官的面我已经给你留面子,现在你还要给我行政处罚?”她声音越说越大,说到最后,整个人从沙发上跳起来。对面不知说了句什么,她铁青脸把手机一摔,砸了个粉碎。我心疼地抱住她,她却仰着头不让泪水流下来,过了几分钟才发出郁郁的声音:“我不干了!”

十六

桥本组占了旁听席小半块,看着一堆露着刺青的西装人整齐划一地坐着,也不知法官作何感想。

我边想边被片冈拉进桥本组中,路上经过好几个女性旁听者,她们有的单独来,有的有男伴,有的单身,有的一身贤妻,有的却是太妹,想来就是铃子所杀十七人的家属。我叹声气,看着法警提上镣铐加身的铃子。她今天穿着蓝灰色白色小立领旧衬衣,袖子整整齐齐卷到肘部,露出斑斑点点的注射痕与几条巨大的红色缚痕。我望着她挺拔瘦削的背影,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我认得那件衣服,那是我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那时她还意气风发,如今却自作自受地成为阶下囚徒。

“被告美织铃子?”法官推下眼镜,紧盯眼前五米的被告。铃子只扬了扬头:“是。”法官左右示意了下,书记员会意地道:“庭审开始。请旁听席肃静。”旁边的窸窸窣窣立刻停了下来,我偷偷偏过头,看到贤妻双手握拳目中含泪,心里叹口气。

检控官见不再声响,举起那叠厚厚的《起诉书》站起来:“经警方长期搜证检举,检方认为被告美织铃子犯有以下罪行。一、非法股票交易;二、故意杀人;三、吸食贩卖毒品;四、恶意伤人。其中各项实例如下……”仿佛为了让人听清楚,检控官念得又慢又清晰,日语那慢吞吞的节奏感击打着空气,奏出一首催眠之音。我没怎么听,只看到片冈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我又去看辩护律师,他每听到一项罪名就翻一次卷宗,我看着那比《起诉书》还厚的《抗辩书》,内心颇为安慰。看来即便铃子自己放弃了,桥本组也没准备放弃。

检控官念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在成功催眠全场之前把《起诉书》读完了。法官不易察觉地松口气,问铃子:“被告可否清楚《起诉书》所提内容?”

“非常清楚。”

“那被告可认同起诉书内所提罪责?”

“我……”铃子刚开个头,辩护律师就豁地站起抢过话题:“请容许我对部分罪名做出抗议。”说着,他翻开卷宗,全然不理铃子近乎杀人的眼神坚定有力地道:“首先是非法交易中‘恶意做空印刷机厂’一案,此次交易与受益最大的是山中风介,并非被告美织铃子。山中风介通过手下齐藤德明与印刷厂拥有者共同谋划此次非法交易,股市当时也有波动情况。被告只是凭借其精明头脑根据当时金融消息做出判断而已。同样依靠被告精明头脑获益的还有‘北陆银行’、‘风铃映画’等一共十八起控诉,证据在此。”他恭敬地呈交了,法官翻了翻,放到一边:“辩方律师似乎还有其他话要说?”

“是的法官大人。除了第一项罪名之外,第四项罪名‘恶意殴打铃木圭并导致其成为残疾人’一说,控方亦无实证证明该行为为被告亲自所为,或被告派遣人员所为。控方仅有的逻辑是铃木圭前妻为被告旧日情侣,而采信原因是被告在审讯过程中亲口提及。在没有人证、物证的情况下检控方以此作为罪名之一,违背了我国举证以判的法律精神。”辩方律师目光炯炯地盯着检控官,检控官丝毫不示弱,得到许可后也豁地站起来:“辩方律师这可大错特错。”

“喔?”

“被告自为人证,除此之外,她提出击打铃木圭所用武器为榉木棒球棍,同时指名击打顺序依次为为头部、手臂、臀部、大腿,最后以棍顶朝下将受害者手掌部位击至粉碎。她所供行为步骤与法医发现一致,所提武器与法医鉴定亦一致,如像辩方律师所说并非她本人行为,那么被告或为目击者,或受胁迫被逼承担此案,无论哪种,都说明被告是认识行凶者,当然,更可能她本人就是行凶者,请问辩方律师现在还坚持人证物证都没吗?”检控官一气呵成,丝毫不见刚才念起诉

书时那种慢悠悠的模样。辩方律师显然没想到有这番说法,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对,陪审席听完这段早就交头接耳,法官敲了几下钟才平定局面。他放下锤子,问道:“被告对此有何话说?”铃子冷笑一声,高声说道:“就是我干的!”

十七

庭审持续了近五个小时,期间中断两次,一次因为铃子毒瘾犯了,另一次则是正常的给控辩双方准备结案陈词的时间。

此刻就是第二次的空隙里,握着片冈给我的温热咖啡,我内心不禁慨叹她远比以前会照顾人,仿佛以前那个还有婴儿肥却桀骜不驯的十七岁少女不是她一般。除此之外,我担心铃子。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是无视辩护律师的努力一样样坦诚自己的罪行,还是突如其来的毒瘾发作,随意一种都足以摧毁陪审团的好看法转而接受控方说辞。芸芸众生并没有时间、精力去挖掘被告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做出种种罪行,他们所有的讯息要么来自媒体,要么来自控辩双方。哪方口才更了得,更容易说服陪审团,那结论就会更偏向哪方。至于天然抗拒相信吸毒者或者有前科的人,那只是社会长期熏陶下的产物罢了。我不能要求陪审员们去深入了解铃子,更何况,不管原因为何,铃子确确实实地做了这些事。她不仅不后悔自己的行为,言谈之间甚至颇为骄傲。我无数次看到辩护律师气到没有表情的脸,心里只能叹口气。

我正想些有的没的,不认识的人走过来:“您是美织玲子的家人吧?”我抬头,竟是刚才旁听席那位贤妻。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断搓动的手暴露出局促不安:“我叫富坚有美子。”见我不答,又补充道:“第十四起杀人案受害者的女儿。”我“噢”了一句,提高警惕,她却说道:“虽然这么说很不对,但我其实很想感谢美织玲子。”

“哈?”交代完事物回来的片冈恰好听到这句,和我面面相觑。富坚依旧搓手,想是在组织词语。我们仨默不作声地站着,片冈到底耐不住,先跑了出去。富坚仿佛松口气,说道:“我……一直被我母亲控制着。”

“从有记忆开始,我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和谁来往、读哪所学校等等等等,她每一样都要过问。平常说话更要加以小心,说错一句就没有好脸色。”富坚说几句便沉默一会,我啜着冰冷的咖啡,颇为戚戚。我又哪里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后来高中,学校的明星球员追求我,我妈嫌弃他没前途,严令禁止我们来往。可能那时候反抗意识起来了,我们不仅偷偷交往着,也上了床。”

“这事很快就让她知道了。她气的当着全校的面扇了我一巴掌,第二天就禁止我去学校,还给我办理了转学手续。”

“开始他还来找我。但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成年,他也没有能力养活自己,长久的压迫和长远的距离让我们都厌倦了,我们分手了。结果后来,他成了地方上有名的足球员。”富坚苦笑一声,“我妈怪我当初一点压力都受不了,和这么优秀的男人分手。”

“总之,好的歹的都让她说尽了,最后我听从她的安排嫁给了一个‘优质’男人,但不知道是学历的差距还是其他什么,我的婚姻生活过的极为压抑。于是我决定离婚。我妈知道了,又来教训我,我们当街吵架,我也去了宾馆居住。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妈妈的死讯。”

“说起来不孝,但真的,我接到死讯的那一刻,心里不是难过悲伤什么的,而是大大松口气。有我这样的女儿,其实挺悲哀的吧?”她说完最后一句,抹去一直流着的泪水,深深鞠躬转身离去。我扔掉咖啡杯,转身被太妹拦在垃圾桶旁边:“美织玲子亲人是吧?”

“是。”

“这女人,杀我母亲,我正愁没地方找她算账,现在看到你,倒是合适。”太妹冷笑着,我顿觉头痛。这原本觉得应该恨铃子的对她万分感谢,应该万分感谢的倒是对她无比痛恨,这可真乱套。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先考虑逃离之策。脑子正转呢,另一个看上去也不太正紧的姑娘抓住太妹袖子:“姐,别动。NHK电视台的人来了,待会拍进去不好。”太妹一听,哼了声,撂下句狠话走了。我东张西望,看到电视台进场以后才偷偷摸摸溜进旁听席。

我可不想上电视。

十八

旁听都已入席,法官与陪审员却姗姗来迟。坐定以后法官咳嗽一声道:“因为此次检控官所提罪证大多由被告本人告知并承认,加上陪审团认为有许多不解之处,故本法官裁定在控辩双方发表结案陈词后,被告可公开发表演讲,作为自首的法外之恩。”

这意外宣布引得旁听席议论纷纷,我还想着这事简直前所未闻,片冈自己倒激动起来:“法官居然真的同意了。”见我不解,她说明道:“这事,从铃子坦诚自己做的事后,就一直积极提出申请。”我默然点头,片冈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其实,那些话是讲给你听的吧?”我勉强笑笑:“大概吧。”

其实很明显了,从她拒接我的信开始,我就知道她一定会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向我,还有其他人做一番说明。铃子从来都这样,做事有头有尾有担当。不管事情是否“合乎常理”,她都一定会让它“合乎情理”。我总说她要是当律师肯定战无不胜,她对此只是笑笑,说比起警察,律师更像给天平加砝码的而不是维持公正的。想想这样喜欢“公正”的人最后不仅被“不公正”逼得辞了职,还转头做起了黑帮,真是一个大讽刺。

“你为什么要帮我?”夜里我鼓足勇气问刚刚打工回来的铃子,她身影在路灯和树荫下显得更加挺拔。听我问,她漫不经心地收好银行卡道:“我讨厌人被欺负,”顿了顿,又说:“我讨厌欺负人。”

“嗯?”

“决定一个人的,应该是他本身的品质吧。这种品质,和出身、家庭都不应该有什么关系。你看盛田昭夫,他虽然也是富人的后代,但他没有沉溺在家族财产中,反而创造了索尼这样的大企业。你再看孙正义,你们韩国人的后裔,他现在有多大的资产。所有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努力得来的,是他们品质的奖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欣赏并提拔了有用的人才,这才是人应该做的。而不像这些人——这些欺负你的人——拿着民族当借口来行欺负之事。这个世界,应该看得是个人能力,不是种族、民族、血统,只是能力。”铃子慢悠悠地踱着步,话音在夜的湿气里沉淀出厚实。

大概我走神太久了,片冈急的直撞我:“快醒醒。”我茫然地看看她,忽然醒过神来,果然,铃子正准备发言。我看到她时她刚整理好衣服,正转过身来,腕间手铐一晃一晃,晃得屋顶全是光。

“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叫美织玲子,所以无聊的个人介绍并不再说。今天我站在这里,接受对我罪行的判罚,既是我个人意愿,也不是我个人意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被捕以前,我主观上并没有自首的想法。”她抿抿嘴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几秒,又滑了出去,“我想这次案件,媒体上应该没少报道,也没少拿我曾是庆应大学法学系高材生和东京都警视厅搜查二课的成员做文章。报道上应该很多人惋惜,很多人纳闷,很多人幸灾乐祸。这些,都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都说林子大了鸟儿多,庆应大学自福泽谕吉创立以来,培养出的高材生当然不少,畜生,大概也不在少数。他们没有那么轰动,只是因为他们既没有出生在媒体讯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也因为性别——男人犯罪总没有女人犯罪来的让人容易浮想联翩,继而编造无数花边来嘲笑女人靠的无非是双腿之间那个洞和‘美丽’外貌罢了。这个社会,对女人的要求永远是相夫教子做家务的好手。

或者直白一点,用《塔木德经》的话,女人只是二等生物,甚至连牲口都还不如。”

“这话听着很刺耳,对不对?但不幸的是,在我们这个自诩为高度发达的国家社会,女人的地位就是如此。我们女人是案件排查中负责端茶倒水的存在;是提出意见不被重视,最后发现意见有效还被剥离意见拥有权力的存在;是社会三十五岁默认退休的存在;是丧偶式育儿还被教训孩子教育的不够好的存在;是难以掌握自我感情,婚姻结合更像政治结合的存在;是男人饭桌上恶意调笑唤醒性兴奋的存在。”铃子无视拉她的法警,只扬了扬下巴,NHK电视台的摄像机正摆在那里,让法警不敢轻举妄动。“在你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如果你是大和民族,那么恭喜,因为你的束缚只有大和抚子;如果不是大和民族,那你很可能被你的父母当做一张成为‘合法日本人’的门票,然后推销出去,借以保证他们后半辈子无忧。至于‘买票对象’是不是家暴,是不是有其他不可说的却被社会轻易放过的罪行,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的儿子,你们的兄弟可以借此攀上高枝,理所当然地成为日本社会的一员。而你,你本人,具有怎样优秀的能力,对这个社会会有怎样的推动,那些全不在他们考虑内。更有甚者——即我杀害的那些母亲——她们

作为女人,却完全忽视女儿的情绪与能力,心甘情愿地当着这些不公平规则的附庸,甚至以此为荣。今天,在这里,我铐着这双占有血迹的手,”她扬了扬手腕,大声说道,“向你们说,这个社会,已经畸形了。它畸形了男人,也畸形了女人,但它对女人的畸形更高。如果你们不想成为畸形的女人,那么放弃那些畸形的男人吧。因为和这些畸形的男人在一起,你迟早也会变得畸形!”说罢,她鞠了一躬,昂首挺胸地等待最后宣判。

法官左右环顾了下,最后和陪审团团长交汇了眼神:“鉴于被告在具备完全自理的情况下犯下以上重大罪行,完全违背了社会法理与道德,在此,我宣布,判处被告美织玲子死刑,缓期半年执行。请问陪审团有何意见?”

“陪审团十三人全票通过判处被告死刑。”

十九

NHK如实播放铃子的话,不出意外引来轩然大波。开始这场舆论战争还只发生在雅虎上,我不知道多少人参与了这场网络舆论,我知道的是不少女性接受采访时声称“这不过是托词”“我们过得很好”之类的话语,反倒2CH的匿名板块上有不少人称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控诉。很多人发表自己就职时候受到的歧视,其中不乏公务员、大公司甚至跨国公司的故事。评论里也有不少人称这种员工都是拖后腿的存在,没有男人就没有这些跨国大公司,看上去颇为可笑。后来不知谁把完整版发表到了推特和脸书上,惹得欧美亚非纷纷参与进来,不少男性举例历史上他们做出多少贡献,马上就有人拿出居里夫人克服歧视拿出成果的例子,更有甚者举出了法国女作家柯莱特作品被丈夫偷窃掉冠名权的说话,结果刚一出口就有人搬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与她第二任丈夫的故事说也有男子贤内助。眼看双方讨论越来越激烈,不知谁又搬出了犹太经基督经伊斯兰经阐述种种历史,最后论调五花八门荒腔走板,等我看到时早已离题万里。

“妈妈。”下了课的幸子扑进我怀里。小小的人儿再倔傲,离开熟悉的东京熟悉的人到底还是有些害怕。我摸着她头,给了她一些小零食。母亲的异域日语也从厨房传来:“吃饭啦!”我拉着幸子往饭桌走去。

庭审第二天一早我就被片冈打包空投到小樽,与我同来的还有幸子以及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母亲。

母亲说病床上的男人看到新闻上我的脸怒从心起,想都没想操起手边药罐砸来,她顿时头破血流。

“这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有我住址的母亲当晚只身前来,我替她付了计程车钱,刚进房间,她就哭起来。我怒从心起,抄起电话就要报警,她拦住我说:“算啦!就这样吧。”停了停,又说,“以后我只能靠着你过了。”我点点头,并没说我自己也是失业状态,还不知道下一份工作在哪。

次日一早我刚给幸子做完早饭,片冈就上门收拾衣服抱起幸子,不等我问就催着我们出了门。等上了车她才塞来三张机票,说大小姐交代送你们离开这里,跟着就把车开到机场把我们赶了进去。母亲懵里懵懂地看着我,我一手牵住幸子一手拉住行李道声“走”,上了机才发现机票上写着“美织泽”的名字。母亲没问我这谁,只是叹声气,和我一起到他乡。望着窗外的白云我思绪万千,想的最多的是不知道铃子会去哪个监狱监禁,然后就是房子会不会被各路媒体敲烂,金日旭会不会向媒体大放厥词,批判铃子。想着想着,竟想到飞机落地。等走出机场,一个自称“滕树建筑公司”的人接到我们,还给了两部新手机。

“大小姐交代三位暂住小樽,房租不用担心,由我司全权担负。另外我司还在筹备当中,宣传部还需要工作人员,不知道美织小姐是否有意愿?”他说得十分温柔又十分意味,我犹豫了下,点点头,内心不禁慨叹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笼络到铃子为她做事。

“另外幸子小姐的幼儿园也已找好。大小姐说,您的安全由我们负责,幸子小姐可以自由选择她喜欢的活动,无需再苦练剑术。当然,如果幸子小姐对剑术有兴趣,我们也愿意安排。”听到这话,我不禁望向幸子,她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肩部微微耸动,我心里微微一动,将她抱入怀中。

她小声地喊了句“妈妈”就紧紧抱住我。我轻拍了拍她,说道:“这事暂且不急吧。”“好的。如果美织小姐有了主意,请告知我。我的联系电话已经记录在手机里。”我听说,点开一看,果然看到大峰信的名字。他又交代了一些事,最后把我们领到一栋一户居前,给钥匙的时候轻声说道:“美织铃子很快就会转来札幌女子监狱。”

二十

铃子到的第一个周末我便兴冲冲跑去看她。母亲看到我在浴室里忙前忙后,一声叹息,最终拿起口红替我抹上:“早些回来,幸子晚上有课。”

“我会的。”急急丢下一句,又和幸子说了两句,我跳上车一路直奔札幌女子监狱。按规矩停在监狱外,又接受了一大堆检查,终于在一方小小的会客室内看到了她——一个额头肿起、手臂割伤、眼眶青紫的她。

“怎么了?”面对我的大惊失色,她只是按了按额头,“老把戏。拿新人立威罢了。不打紧。”看着我,又笑,“没办法,那玩意一时半会没戒掉,身子虚。”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没开玩笑。你看我挺惨,其实都是皮外伤。倒是打我那些人,现在都在小黑屋里呆着呢。”她看看左右,狱警咳嗽一声,双目往前,仿佛我俩不存在一般。铃子探过身来低声道:“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可没人敢欺负我。”说着大概哪里痛,讪笑道,“不知道的例外啊,例外!”

“就你皮。”我真是给她气笑了,但看看时间,又哭丧了脸,“你这家伙!”

“哎,别哭。”铃子手忙脚乱,想去摸手帕,又发现口袋空空,最后只能干着急。我抹去眼泪,想说什么,无奈整颗心都记挂着她还半年不到就要执行死刑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倒是她乐呵呵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只问我北海道还待得习惯吗?幸子还好吗?妈妈有没有被金日旭骚扰之类的,仿佛她只是出了个差回来。我顺着她话头说,讲现在工作不错,收入也还好,她给我的钱存了定期没有动,想留给幸子以后留学或者干些什么。妈妈也挺好,我们一家都换了手机,金日旭没有手段找不到我们。不过他也没闲着,在媒体上曝了下光还指责你勾引我什么的。

铃子好似听到一个跳梁小丑般只是冷笑。

眼见探视时间不多了,我正想说下次再来,铃子却按住我的手,表情少见的不自然。我莫名其妙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大半天,她才偏过头去说:“我……我申请了我们同性伴侣的证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说道:“这个监狱……是可以申请‘伴侣探监’的。就是……”她声音越说越低,脸越说越红,我开始还不明所以,直到狱警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我才明白她的意思。唰一下,我脸瞬间烧到能煮开水,一直被握住的手也猛地抽出来。狱警适时干预进来说“差不多到时间了”,铃子站起来,以我们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一个月可以申请一次哟。”说罢,跟着狱警走了,留下我在那平息发烧的脸。

等终于不那么明显了,我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远远的,我似乎看到了片冈,等走过去又发现人不见了。嘀咕一声,我坐上红色丰田。

二十一

很难说清那事上男人和女人具体的区别之处——除了男人具有天然的工具以外。如果以情绪来辨别,我认为男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女人更多是满足彼此。

当然,这话我不会说给铃子听。事实上这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山顶与谷来回,思绪更是时断时续。它们有时专注于眼前——那张期待的、熟悉的、消瘦的脸庞上,有时又飘飞在过去——那张满足私欲几乎不顾我死活的脸庞上。这两张脸并无交集——除了前者亲手把后者打成植物人以外。

等我终于从过电中清醒过来,玲子已经消肿的脸正在我旁边。她紧紧搂着我,汗水源源不断在彼此身躯间流动,让人难以分清到底是她的,还是我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这,在六年后,在札幌女子监狱那个类似于宾馆房间的“伴侣房间”内,又一次成全了彼此。而且接下去几个月,我们还能彼此成全好几次,直到她上刑场。

最后定格的词汇让我哆嗦了下,铃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一边问“冷”一边关掉空调,停下运动的身体被小被子笼上那刻,像是心灵回到它最初的地方。

我舒服地哼唧一声,把刑场抛到九霄云外。铃子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明亮透彻,仿佛最初我们相遇的那颗树下,我因为痛经打着哆嗦,她变戏法一样变了杯热水,缓解了我压抑不住的疼痛。

我忍不住捅捅她:“那时你怎么会在树下?”

“那时?哪时?”

“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

“哦哦,你说那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那次是凑巧。”

“嗯?”

“我那几天正好也生理期,但我和人打赌,结果吃了六个冰淇淋。为了不丢面子,我只好随身带热水以防万一。”说着,她奇怪地看着我,“我以为我们说过的。”

“我们说的是后来那次好吗?就我们……”我磨着牙,很想在她耳朵上来一口,她倒只是笑,“原来我记错了。”

“铃子。”

“嗯?”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啊?我想想。打架、吸毒、贩毒、洗钱、操纵股市,还有……滚床单。”最后一个字轻到几不可闻,如果不是她唇正在我耳边,也许我就听不到了。压下心里莫名的醋意,我问道:“桥本大小姐很欣赏你吧?”

“是啊!比起二课那些傻瓜,她确实欣赏我的多。当然,也公正的多。”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怎么?今天想当好奇宝宝吗?”虽然是笑问,但铃子口气里满是抗拒,我等了会,慢慢说道:“不是。我只是想……我只是想以后想起你,不要有那六年的空白。”

铃子的手顿住了。我拉过她的手放到胸口上,那里心脏正强有力地跳动:“我距离死亡还有很久。”我轻轻说道,“在未来至少还有三十年的日子里,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想到你,就像过去六年的每一天。”

“不,你不会!”铃子声音有些哑,我抬头看着她:“不,我会!”说着,我竟笑了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在我‘结婚’的那段日子里,我自慰的次数远远超过和铃木圭的次数。而且,即便是他趴在我身上,我眼前也只有你。”

“我信。”铃子简单道了句,又很久没做声。我躺在她怀里,等她开口。很久很久,久到整张床单都湿了,她才说道:“不是我去找她的,是她来找我的。”

二十二

“那天我结束打工回家,片冈正在楼底下,桥本爱站她边上,红衣墨镜,看上去特别装。我不知道她谁我也没兴趣,正想上楼就被桥本爱叫住了。你猜她说什么叫住我的?”

“说的什么?”

“真是!动动脑子嘛!你这样脑子会生锈的。”

“不要,你快说。”

“她说‘你就是被搜查二课陷害的那个女警官吧?’我一听,就转身盯了片冈一眼。她倒乖觉,做了介绍以后飞快地溜号了。我当时听着这名字总觉得耳熟,很久以后才想起来你采访过她。”

“对,你当时还不乐意呢。”

“那时立场不一样。总之,我被她叫住了,很是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她就问我‘能打击报复二课又能赚钱的事你干不干?’。我一听就来了劲,但想想她身份,又没了劲。我就说‘我不干犯法的事’。”

“然后呢?”

“她说这样啊,然后就走了。”

“这么干脆?”

“对,就这么干脆。倒让我愣了半天。不过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继续打我的散工。说到这个,我一直没和你说吧?”

“什么?”

“那些遗产,我都卖了捐了,一分没留。所以你的那些钱没一分和我妈有关,你放心大胆用就好了。”铃子靠在床头,肩膀紧紧依靠着我,我拉过她肩颈吻了下,笑道:“我根本没往那方向想。”她顿时放了心。我也没提醒她这些钱其实都来路不正——至少我不知道那些是她搞内幕交易得来的还是贩毒得来的。反正不管什么来路,这些钱都算赃款。

“就这样过了几天,那个傻瓜课长,姓什么来着?”

“目新文。”

“对!就他!他因为怀疑偷藏证物被内务部查了,不久就坐实了罪名。片冈说给我听的时候我还纳闷着,她轻飘飘地说道这都是大小姐干的。我问她是不是栽赃嫁祸,她反笑道大小姐从来不是那样的人。目新文干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山中组现在还能在东京蹦跶,主要就是靠他隐瞒关键证物。说完,她就走了。”

“没几天桥本爱又来了,她问我对这样的结果满不满意。我说当然很满意,这样的人就该得到惩罚。她就笑,说‘你是不是以为警察队伍很干净?’我开始想点头,想了想,又摇头说我不知道。她就给了我一张光碟说看看,走了。我好奇地插进电脑,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警察队伍的脏污?”

“说对了。你知道目新文怎么倒的吗?”

“怎么倒的?”

“警士长的情妇吹了耳旁风。”铃子笑笑,眼神冷的人发寒,“除此之外,京都警视监、札幌警视正,还有这个监狱的前监狱长都在光盘里。”

“这么多?”

“对,这么多。还不算其他我不认识的。而且,不只是性贿赂和金钱贿赂,你知道还有什么吗?”

“什么?”

“有女警员,是靠睡上司升职的。也有女警员,靠睡上司才没去边缘部门。她们有些我打过交道,是很有能力的女警员。”铃子长长吐口气,转头对我笑道:“从那时起,我就对这个队伍充满了失望。第二天,桥本爱又来了。她说她来拿光盘的,但我知道,她也是来试探我想法的。”

“这一次,我选择跟她。”

终章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已是二月份的尾巴上。北海道白雪不断,让交通也变得分外艰难,我不得不带着幸子坐JR线来回,只求见到铃子最后一面。

现在想来,五个晚上极致的快乐简直像是偷来的。它们在时光里刻下深刻印记的同时也在心口上刻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对于幸子放弃剑术选择玻雕这事铃子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只是亲了幸子一口说“以后要好好的”。我站在一边,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

不是没问过铃子能不能上诉,最后的夜晚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她对此只是笑笑,接着埋头苦干。直到天明离别的那一刻她才在我耳边说:“很多事,不是我亲自动手的。但我在细节上描述的那么真实,就已经表明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如果我说了,我就和源一样,背叛了兄弟们的信任。这事,我做不到。”我含泪点头,她扶住我的脸,替我擦去眼泪:“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幸子,还有妈妈。”

“我会。”

“如果有机会,去找别的工作吧,离桥本组远一点,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着,虽然我不解,但还是应道“好”。她继续说道:“妈妈和金日旭的离婚证书很快就会寄来了。片冈和我说,金日旭已经在医院奄奄一息,但是除了护工,没人愿意照顾他。他财产剩余也没多少了,除了那幢房子,现金基本都没了。”

“那房子我也不想要。”

“别傻,留到。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幸子想想。以后东京的房子只会水涨船高。幸子有不动产,待人处事总更有底气。”

“我知道了。”

“最后,小泽,”她靠着我,在我耳边,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个词语。我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轻不可闻的约定:“如果有来生,我还要遇见你。”

“我会去拜佛许愿的。”

“那你许愿的时候记得和神佛说,来生我们不要有你那样的父亲,还有……”小小的哽咽后,她续道:“我这样的母亲。”我没说话,只紧紧抱住她。她却推开我,用力地抹去眼泪,转身走进牢房。直到铁门关上我才想起她提到了片冈,想问,却只能等下次探视。

但下一次的探视出乎我意料。片冈坐在探视房里朝我摆手,铃子正对着桌上一纸契约皱眉,我想凑过去,又被她推开。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她冷着脸交给片冈:“可以了,你走吧。”片冈少见的没有嬉皮笑脸,只是拿着契约傻问道:“你真的同意了?”

“是的,我同意了。”她盯着片冈,“现在,你满意了?”

“我……”

“我不管你什么,这是我欠你的。但我希望你知道,幸子是小泽的孩子,以后,你给我远远地离开她们生活。你听到了吗?”铃子大声说道,片冈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后拿着契约离开。我等见不到她背影才问道:“那上面写了什么?”铃子不甚在意地说没什么。但我不相信她的话,一再追问,她才说道:“片冈想要我的骨灰,如果我不给她,她就要幸子的抚养权。”

“这事她能做到?”

“她当然不能。但桥本爱能。要不你以为我们的伴侣证,还有妈妈的离婚证从哪里来?就算再怎么‘公平’,我也好,片冈也好,始终不过桥本爱手下的棋子罢了。”玲子苦笑一声,又道:“但我只答应给一半。”我还没回过神,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她并不以为杵,重复说道:“我只答应给她一半骨灰。剩下的一半,我要你陪着,直到我们来生再见。”

“你……”

“你能做到的,对吧?”

我望着她,无言地点点头。她却是笑的,说“二月就要来了哦。”

留下评论

通过 WordPress.com 设计一个这样的站点
从这里开始